正月十五,春节刚过,大红的对子还贴在墙垛上,乌黑或烫金的大字闪着亮光,蕴含着浓浓的祝福,像刚过门的新媳妇儿,周身喜气洋溢。一些对子被淘气的孩子揭了边儿撕了角儿,微微翻翘着,还不是发出鸣声“呜呜,哗啦,嗦嗦……”,像一支芦笛,热闹着岁首的年味儿。对联儿下面,白面浆糊结了厚痂,牢牢地把在墙上,隐现着涂鸦般的红晕。那是贴对联时,温热的浆糊濡湿了大红的彩纸,彩纸脱了色,于是,白花花的浆糊便跟着沾了光,染了这丝丝缕缕的红,像村戏里媒婆滑稽的浓妆,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白,显得憨态可掬。镂空的挂钱儿披红挂彩,单薄的身骨有点儿弱不禁风,有的早被疾劲的西北风扯短了筋骨,胡乱地纠缠,像手工粗糙的彩练,招摇在千家万户的门头儿上。可这驳杂凌乱的色彩,却将小山村的年味儿渲染得愈发浓重粗犷,像自家酿制的豆瓣酱,有着它独有的粗野的味道。
“新年到,真热闹。”女孩子留在家里,耐着性子穿衣照镜的。豁着功夫儿梳梳头,洗洗脸,再扎上两条大红或艳粉的绸带,一下子变得花枝招展,这才呼朋引伴地走出家门。男人们在家里撒了牛羊,清了棚圈,然后,拍拍一身尘土,将过年的新衣抻得板板正正,也陆续出了院子。他们或聚在坝堰上谈天说地,或凑够了人手儿去打牌。一会儿,坝堰上的人们渐渐散去了,这里才暂时恢复了宁静。黄土板上,丢着些烟头儿,有手卷的旱烟头儿,也有带过滤嘴的洋烟头儿,它们顶着黑魆魆的烟灰,像戴了一顶尼子帽,横七竖八地躺着,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像冻僵的地蚕。
这些日子,男人可以趁年节打打牌喝喝酒。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最快活,像无拘无束的小家雀儿,吃过早饭,拍拍屁股抹抹嘴巴就走人了。他们有的去封冻的河面上溜冰,有的跟大人们去看牌,还有的聚在一起放鞭炮。大人有大人的消遣,孩子也有孩子的乐子。他们仨一堆儿俩一伙儿的,脑袋瓜儿上还留着一道一道的剪花,像扣了半个西瓜壳。几个青皮脑袋扎在一块儿,不一会儿就想出鬼点子来。他们找来些洋瓶子破罐子,把点燃的鞭炮扔进去,炮响了,瓶瓶罐罐也碎了,这些调皮鬼就笑了。于是,他们又想着法儿地去惊惊谁家的鸡,吓吓哪家的狗,搞得鸡犬不宁。
半大的丫头小子出出入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有说有笑地出了这家,进了那家。一撮伙伴儿还没凑齐,村头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于是,刚进屋的人撒丫子就跑,连正在洗碗的的丫头也扔下活计,甩甩手跑了。惹来当妈的一通埋怨,“这些丫头片子,又来招魂儿,一帮疯子......”她一边数落,一边挽起袖子,接着刷洗丫头扔下的碗筷。“咚锵、咚锵、咚咚锵......”当妈的刚接过活计,欢快的锣鼓镲就敲得山响,像盛夏的惊雷,猛然划过天空。“哦,怪不得这些小妮子都撒欢儿跑了,闹半天是办会的来了......”当娘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落起袖子拍拍衣襟儿,乐颠儿出了院子。
这时候,村子中央的场地上早已人头攒动,人们围城一个大圆圈,都瞪大眼睛看会呢。只见人群当中,老蒯婆子描着浓眉、红脸蛋儿上点着大黑痦子,挥着大笊篱扭得正欢。一不小心,戴在头上的黑大绒帽子就掉在地上,马上有顽皮的小孩子挤进人群,一把抢走帽子。老蒯婆子一边假装生气,一边迈着小碎步追赶,还绾扭着红红的大嘴巴出着洋相。见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帽子也被调皮的人们传来传去,像击鼓传花一样。不一会儿,老蒯婆子脸上的粉脂就掉了渣儿,成了大花脸。这边儿,傻柱子翻穿着白茬儿皮袄,手里的长鞭抽得正响,鞭梢儿上的两只绫子扎的蝴蝶滴流乱颤,活脱脱的,像要飞起来似的。坐在轿子和花车里的,是两个俊俏的小媳妇,她们杏目弯眉,丰臀细腰,一套紧身的红衣裤随风招摇,扮相愈发妩媚动人。而那个时候,我最着迷的,却是盘坐在花轿上的一双假腿脚,外面的裤管圆鼓饱满足以乱真,尤其是那一双金莲,竟然真的只有三寸多长,小巧玲珑的,像两个深秋熟透的大辣椒,缝制的技艺真是巧夺天工。场边儿最不显眼的地方,老艄公一脸忠厚,正努力地做划桨状,他的神态动作看上去夸张可爱,不时招来阵阵嬉笑。
看会的人向办会的人搞恶作剧,办会的人对着看会的人做着鬼脸儿,不一儿,这看会的人和办会的人就挤到一起,有扔鞭炮的,有使坏的,还有一个大拿把傻柱子撂在地上的......男人和孩子们争相出招使坏。女人们则捂着嘴偷笑,笑这些平时板着脸的男人们一下子没了正形儿。人们闹够了,笑够了,演出也基本接近尾声。于是,村子里有威望的人便拿了烟酒和红包,塞给秧歌队的头头儿算作犒劳。东西不多,送礼的人诚心诚意,收礼的人也不嫌弃,彼此图个乐呵。接着,演出的队伍便举着缤纷的彩旗、敲着锣鼓镲,浩浩荡荡地向下一个村子进发了。
这么玩着乐着,白天就过去了。
村里最会找乐的的人要算福义三叔了。三叔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三,个子却是最矮的,人也老实巴交。兄弟多,才貌又不出众,三十来岁才成了家。可三叔脑袋瓜儿却活络,硬没耽误发家致富。三叔的体格干农活不占优势,就扬长避短地耍起了手艺,在供销社门口摆了个掌鞋的摊子,没人见他低头数票子,只见他整天推着个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的,到了年根儿也不闲着。没几年,三叔就成富裕户了。
三叔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去东山上撒灯的人。
正月十五,夜幕微垂的时候,三叔便端着大铝盆出了他干净清洁的小院,他身后还跟这些半大小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光脑瓜儿的、戴帽子的,都屁颠儿屁颠地跟着,成了三叔的喽啰。一行人很快来到东山脚下,再费劲巴力地把大铝盆端上山去,这时,天色渐暗,东山的山脊却依稀可辨,像一青龙似的静卧在元宵节的夜幕之中。三叔领着他的一群小兵嘎儿开始准备撒灯了。撒灯的原料是一些粗谷糠,里面拌了煤油,这样可以提高谷糠的可燃性。
不一会儿,只见一些参差的身影,出没在黑魆魆的山梁上,那些影子一会儿猫腰,一会儿下蹲,一会儿又一路小跑,一刻也不闲着。那些身影参差不齐,形态独具,像一幅正在上演的巨幕皮影戏,起伏的山梁是他们偌大的舞台,藏青的夜空做了宽大厚重的帷幕,将那些瘦小的身影托衬得轻盈灵动,像电影里的武林高手正在飞檐走壁
东方,夜色初润,如碧莹莹的海面,顷刻间托着晶莹圆润的满月,慢慢浮出天际。明月高悬,像一盏银灯华光四射,将山脊的轮廓映射得清晰丰满。月亮周围,是细碎的星,疏落地点缀在深邃辽远的天幕,像千万颗宝石熠熠生辉。
天上,月亮像待嫁的新娘,羞答答地轻移莲步,欲语还休。地上,东山脚下的村庄灯明盏亮,几户人家还有没散的晚宴,豪饮的男人们还在猜拳行令,“五魁首啊,八马双啊......”粗糙宽厚的手掌挥成蒲扇,把满屋的酒气和说笑声送出屋外。
三叔一声令下,这些半大孩子便开始点火,谷糠次第亮了,一堆、两堆......最初,火苗尚弱,势如残豆。不一会儿,一簇一簇的火苗就顺着山脊连成长龙,借着风势渐渐烧旺,一下子照亮了半个村庄。孩子们见状欢天喜地,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像凯旋归来的将士,有点壮怀激励。山下的人们也闻声走出屋外,盯着东山岗上的火龙指指点点“快看,快看,前头烧得正旺哩。”“嗯,赶紧,后面的要熄了!”就连酒过三巡的男人们也离了酒桌,出来凑热闹儿。渐渐的,谷糠被接二连三地翻了几遍,几乎烧成了灰。灯,便一盏一盏地熄了,终于,所有的灯全熄了。这时,三叔才领着一大群孩子有说有笑地下山了。村里人也陆续回屋,或打打牌,或唠唠嗑儿,或接着去喝酒。
有时,还没待三叔撒完灯,天上就簌簌地飘雪了。洁白的雪花飞旋着扑向灯火通明的小山村,迫切地落在窗花幻化有致的影子上,似乎在赶赴一帘幽会。雪,轻轻地飘着,毫不顾及三叔燃起的烟火,三叔也够执着,亲手点燃拌好的谷糠。一堆,两堆,如点点渔火荡漾在江面,又似点点繁星挂在青灰的夜空。越来越多的糠堆儿被点燃,许多火球瞬间连成一条线,似一条火蛇蜿蜒而动。夜风刮过山梁,雪片轻扬曼舞,火苗摇曳生姿,一同跳起狂野热辣的舞蹈,这一刻,雪与火瞬间交融,映红了半边天幕。最先点燃的堆谷糠火苗渐弱,马上会有人用长棍翻动谷糠,新翻的谷糠浸了煤油,见火就着,重新助燃了将熄的火苗。于是,谷糠重新燃起烈焰,窜出一尺多高的火苗儿,像火红的舌头,舔舐着迷人的夜色。火苗儿悠悠地舞着,白花静静地开着。母亲双手扶住两扇木门,望着簌簌扑来的雪花,低声说“正月十五雪打灯,来年五谷丰。”说完,她就笑笑,仿佛那个瓜果飘香的丰年已在她眼前了。
终于,东山梁上的火苗儿渐渐熄了,糠堆儿还在冒着青烟儿,细细的,袅袅的,淡淡的煤油味儿随风飘溢,像这大十五的年味儿,随着光阴渐行渐远了......
(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