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冬天,大姑回娘家,临走的时候,非要领上我,其实,我心里也暗暗盼着。那时,大姑家表弟和表妹还没出生,我一到姑姑家就成了香饽饽儿,吃喝玩乐都随意,凡是大姑家有的好吃的东西,都由着我。于是,每到忙完秋刚一入冬,我就要到大姑家住一阵子,这种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会一直持续到年根儿,我才会被大姑送回去或者被顺路的乡邻捎回家。
那一年,大姑家接羔很早。一天早晨,我刚一起床,姑父就让我跟他去奶羊羔,我二话没说,穿上小花布棉袄儿,脚上趿拉着趟子绒棉鞋,屁颠屁颠儿地跟着姑父出去了。来到羊圈,一股温热潮湿的羊粪味儿扑鼻而来,好像羊圈比屋子里还暖和些。羊圈里有大大小小近百只羊,有站着的,有躺着的,所有的羊都迷离着双眼,不紧不慢地挫着上下颌骨,一下一下地,悠闲地倒嚼儿呢。有几只母绵羊在奶羊羔儿,母羊时而仰起脖子嚼一会儿,时而又回转过头闻一闻,用自己的唇轻轻地触一下羊羔儿的
唇,安逸的样子令人艳羡。我们的突然出现,让这些大大小小的羊儿们受到了惊吓,它们惊恐慌乱地躲开我和姑父,四散开去,一眨眼的功夫,我们的脚下便腾出一大块空地。这时,我才发现,空地温湿松软的羊粪上,还卧着一只母羊,很虚弱的样子。母羊的身下是一大滩血水,散发着淡淡的腥味儿,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正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连好几次都软塌塌地倒在地上。最后,它稍稍休息了一下,再开始挣扎,这回,它先跪起两条前腿来,再试着站稳两条后腿,待试试探探地稍稍站稳后,才颤巍巍地挪开步子,中间歪斜了几下,终于踉踉跄跄地栽到母羊面前。母羊面对着羊羔儿咩咩地叫着,算是回应,待湿漉漉的羊羔儿刚一靠近,母羊就伸长脖子,用舌头亲昵地去舔小羊羔的身体。羊羔儿身上被舔到的地方,很快干爽了许多,没被舔到的地方,依旧湿漉漉的,还覆着一层黏糊糊的胞衣,腾腾地冒着热气。母羊不厌其烦地舔着,灵巧的舌尖儿像是一把小巧的刷子,一道儿紧挨一道儿,细细密密地舔着羊羔儿的每一寸身体,发出轻轻的“嗤啦嗤啦”的声音。尽管,母羊每舔一下,小羊羔儿都会险些摔倒,可母羊既不减轻力道儿也不放慢速度,羊羔儿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可当小羊羔跌跌撞撞地靠近母乳时,母羊却“噌”地一下站起来,猛地蹬了一下后腿,并迅速地调转过头,狠狠地顶了羊羔儿一下,小羊羔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惊恐无助地叫着。“死羊,不知道奶羔子。”姑父骂了一句,生气地用双腿夹住母羊的脖子,一只手掀起母羊的一条后腿,另一只手抓住羊羔的脖子,试图给羊羔喂奶,可小羊羔那双湿乎乎的小嘴儿还没挨着母羊那圆鼓鼓的乳房,母羊却疯狂地尥起了蹶子,猛地缩回了脑袋,挣脱姑父的控制后,不顾一切地乱跑,整个羊圈里所有的羊也跟着乱跑,大大小小的羊四处乱窜,形成了一个漩涡,像突然遭遇了猛兽似的。姑父见状,赶紧抱起那只弱小无助的羊羔,气咻咻地去追那只母羊,而我却站在原地傻了眼。一圈又一圈,姑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母羊却依然警惕地和姑父对视着,姑父走,它就走,姑父停,它就停,总是和姑父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便能在姑父抓住它之前安然逃脱。然后,它瞪大眼睛虎视眈眈地提防着姑父的一举一动。姑父越发气恼了,喘着粗气说:“你在对面截住它。”我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心虚地移开了步子,心里却怕得要命,我很恐惧,我害怕这只疯狂的母羊,迎面撞我一头,然后,我狼狈地倒在地上,身上满是羊粪和血水……“快,截住它!”容不得我继续胡思乱想,姑父又一声令下,我就机械地向疯跑的母羊迎面冲去,母羊愣了一下,想要顶我,就在它稍一愣神儿的空当,姑父趁势抓住了母羊的一条后腿。母羊又发疯了,它前腿刨,后腿蹬,头疯狂地乱摆,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姑父无可奈何,可母羊的挣扎却越发疯狂。最后,束手无策的姑父说;“上去,骑上它!”我突然觉得这拼争一下子变成了美差,于是,毫不犹豫地骑上羊背,两只手紧紧地薅住羊毛,像骑马似的坐直了身子。想象着它被我欺压后驯服的样子,心里不觉美滋滋的。
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悲惨遭遇即将开始。被我视为坐骑的母羊,还没待我在它的背上坐稳当,就飞快地驮着我满羊圈跑,更要命的是,这只母羊竟然很有天赋来对付我,它的反击充满了智慧。黄土墙上裸漏的秸秆儿和突出的石子的棱角儿,竟然成了它攻击我的天然武器,我的那只紧紧抓住羊毛的靠墙一侧的小小的右手背,被母羊用力挤住紧贴着这些秸秆儿和石子儿蹭过去。可怜我的右手背瞬间变成了一张血网,横的竖的口子小溪似的往外渗着血。当姑父回过神来把我从羊背上抢下来的时候,我的右手背已经惨不忍睹。我发现,姑父的一脸怒容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忍俊不禁的窃笑。那只近乎疯狂的绵羊,也出奇地安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胜利后的喜悦,还是报复后的快感?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在那个晨炊袅袅的早晨,愤怒的姑父笑了,疯狂的绵羊静了,只有伤痕累累的我哭了,鼻涕流得老长。
从此,我简单的洗漱都由大姑代劳了,直到被小姑接回家过年。临走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只母羊。它和别的产羔的母羊一起被姑父撒到院子里放风。屋檐下朝阳的地方,它四肢舒展,脊背靠墙,粉嘟嘟圆鼓鼓双乳裸漏无遗,它的孩子——那只被它一头撞倒的小羊羔儿,正背靠着母羊柔软温热的肚皮享受母爱的温存。此时此刻,母羊俨然一副慈母形象,小羊羔儿的任何姿势都可以吸到温热馨香的母乳。满院子的母羊和羊羔儿时不时轻声叫唤着,咩咩地,叫着,应着,和着村子里的犬吠鸡鸣,听起来和谐而静谧。此时,我手背上的伤已痊愈,只留下了浅浅的划痕。回过头,阳光下相依相偎的绵羊母子,竟那般温馨有爱。
绵羊素来一副和善温顺的长相,一向不急不火,但这次骑羊的经历让我认识了绵羊的另一面,也领教了什么是“物极必反。”原本温顺乖驯的动物,一旦发起疯来,也会歇斯底里、不择手段。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骑过羊,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次,偶与友人小聚,谈及时风世俗儿,友人说了一句“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招儿。”听后哑然,此言俗了些,却耐人寻味。人们用绵羊来形容温顺善良,似乎有些许偏颇,它放狠招儿时,也同样令人难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