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总第81期 >2020-01-17编印

散文
翻毛大头鞋•唐诗•拉呱儿 ……
刊发日期:2020-01-17 阅读次数: 作者:原国林  语音阅读:

2020吉普车沿着七扭八拐的牛车路摇晃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停在村口的老桦树下,车后荡起的尘埃弥漫到车辙旁刚破土的浅草上,涂没了绿色,留下弯弯曲曲的灰白。车上“243地质勘探”的字样已被尘土和泥巴糊得时隐时现。这是小村历史上开来的第一辆吉普车,大人小孩前呼后拥围着看稀罕儿。

车上下来五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清一色的翻毛大头鞋,安全帽,只有大家叫“廖队长”的高高大大的男人戴着红色安全帽,其余或黄或蓝。我光着脚丫蹦跳在廖队长的左右,眼睛盯住他的翻毛大头鞋。廖队长瞅瞅我,再看看鞋,温和地笑。“一边玩儿去”,大哥放低声音警告。我只好悻悻然留在原地,目送那鞋咚咚远去。

大哥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在村子里说一不二。我是村子里出名的小淘气鬼儿,喜欢光着脚丫上树掏鸟蛋、拆喜鹊窝儿,闲时为了宽广视野经常爬到门前的拴马桩上或村口的老树上双腿摽住看风景。这危险动作让家人时时担心,害怕失手摔下来。我主意头儿正,父母打过骂过只当做耳旁风。“见你上树爬杆儿捆在上面饿三天”,大哥出面边往腰上扎麻绳边恐吓。这是我的软肋,那时生产队分的口粮不够吃,家家吃超头儿粮(第二年的口粮),青黄不接时拿瓜菜来代替,但“瓜菜代”不扛饿,妈妈常数落我是饿死鬼转世。因此,远远见到扎麻绳的大哥,会从高处麻利儿出溜儿下来藏猫猫。后来细心观察发现,大哥那麻绳原本就不是用来捆我的,因为每次都见他背一捆干柴回家。

生产队撤了食堂,探矿的叔叔们就在大哥家起锅灶,自己买食材,嫂子做饭。我有了方便条件一早一晚(探矿叔叔中午不回晌)就去稀罕那翻毛大头鞋。高高的鞋腰儿,鞋头和鞋跟牛皮外包着牛皮,鞋底纹路像水的波浪,深浅有序。穿在脚上敦实又威武。廖队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仍就笑笑,但走时还是让最小的叔叔把一双穿旧的三十六号翻毛大皮鞋留了下来。鞋大,母亲做主给了正和脚的二哥。二哥知道我喜欢,当着我的面从来不穿,只有冬天出门时才穿。过了两三年,二哥把鞋还给了我,我也舍不得穿,只在冬天打冰出溜儿时穿。

儿时,有一双鞋子似乎是我的全部梦想,因为可以不分季节前山后梁去跑。记得在十一岁前,春夏秋三季儿是可以不穿鞋子的。整天光着脚丫,脚底就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在打草茬、蒿子茬、石子路上行走也不感到扎脚、硌脚。倒是玩耍时凸出的大母脚趾甲经常戗在石头上,被活生生掀下来,忍痛擦去冒出来的血,敷上一把土,随手用草叶儿裹上,如果能寻到一块破布条就非常奢侈了。“这孩子,真皮实”, 村里人竖大拇指。循环往复的掀趾甲,淡漠了痛感,以至于村里孩子们惧怕的接种疫苗自己也勇敢地伸出胳膊。

母亲有一手好针线活,家做布鞋最拿手。用白面打好浆糊,把破旧的布熨平粘在一起,形成布壳儿,晾晒后,裁剪成鞋底,叠层包裹上新布料,用椎子扎眼儿,大号针穿上搓好的细麻绳开始纳鞋底,然后与针线缝制好的鞋帮合拢到一起就完成了家做布鞋的整套工艺。出嫁姑娘做的鞋,鞋面、鞋帮上往往还绣上各色的花鸟,叫包袱鞋。做得多又美观,不但代表女人心灵手巧,还能表达女人过日子的能力。

母亲白天到生产队出工,回家后还要操持家务,只在晚上有些许空闲。为了省些灯油钱供哥姐读书,每每摸黑儿搓麻绳,借着月光纳鞋底。我不劳动,自然排序在后,排到冬天,做鞋的原料没了,只好用穿坏的毡袜、毡疙瘩头对付一双鞋子,不结实,无法熬过漫长的冬季。

翻毛大头鞋是自己的至宝。在教学点读完了三年级,穿着有些涮脚的翻毛大头鞋去大队学校读四年级,吸引了所有同学的目光。过了一年多,鞋刚合脚,有钱人家的孩子已穿上了油光锃亮的皮鞋。我又买管鞋油对它进行改造,但总觉着有些蹩脚,试穿了两次觉得穿不出去,就央求母亲买了双布棉鞋。扔掉的翻毛大皮鞋被村里老五保捡去,趿拉半年后不知所终,而鞋的记忆却永远镌刻在脑海里。

母亲喜欢读书人,所以嫁给了读过几天私塾的父亲。家庭成员各有所长,爷爷会“拉呱儿”,父亲善写对联,母亲大字认不了一口袋,却能背诵几十首汤头歌。老家山前山后有数不清的各种中草药,采回家,晾晒存储,母亲按着汤头歌就能调剂出几副小中药,村里人称之为小“偏方”。家里人患了小来小去的病是不用看医生的。

聪明汤歌,“益气聪明汤蔓荆,升葛参芪黄柏并,再加芍药炙甘草,耳聋目障服之清。”

喝了母亲调剂的聪明汤,没有变聪明,却对汤头歌的韵脚感了兴趣。母亲说,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自己便有了背唐诗的冲动,劲头不亚于高玉宝的“我要读书”。只是十里八村儿找不到一本唐诗。一次偶然的机会在邻居小伙伴家发现一个日记本手抄唐诗,便拿自己喜欢的胶皮弹弓换来誊抄,然后不知所以然地去死记硬背。读五年级时,学校进驻一个排的解放军进行野外训练,闲时与一位四川籍的解放军叔叔交好,便吹牛自己会背一百多首唐诗。叔叔拿来原著对照,默写一首,叔叔说,字儿错了。背诵一首,叔叔说,音儿错了。我纠错,“没背错,是抄错了”。童年的记忆牢靠,习惯成自然,常常知错难改。叔叔知道我买不起书,就超强纠错,复员后特意从四川给我寄来一本《唐诗三百首》和《现代汉语词典》。

村里人把读过私塾的人叫“老四书套子”。父亲读过私塾,格外受人敬重。每逢过年,家家户户杀年猪、蒸馒头、磨豆腐……我家则忙着写对联。全村三十多户人家,每家七八副,二百多副对联就把父亲和我忙年的时间占去了大半。父亲写字儿,我研墨、裁纸,抻纸、晾晒,充当书童。裁纸是个精细活儿,有钱人家买三四张红纸,写七八副对联还有富余,贫寒人家只买一张红纸,写七八副对联就有些捉襟见肘,只好匀和着用。好在邻里乡亲,从不计较。计较的是母亲,炕上地下弄成书房,忙年的活儿就没了空间。后来,年年如此,母亲就习以为常了。父亲有本对联书,经常到书里寻词找对儿,我嫌俗套,就即兴作对儿。见到各家各户把五彩纸剪成梅花瓣儿粘在门前的树枝上,就写“梅花朵朵开,新春款款来。横批,喜上眉梢。” 唐诗宋词的韵脚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其实,乡邻们不在意词儿好赖,只图个红火喜庆、心里欢畅。

当过土匪又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爷爷是村里的故事大王。农闲时,村里人都围住爷爷听“拉呱儿”。杀富济贫的壮士、员外家思春的小姐、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战场厮杀的勇士,还有鬼怪精灵等传说故事被爷爷讲述的活灵活现,虽然鬼怪精灵的传说夜晚听起来毛孔悚然,却激发了我讲故事的潜质。

小学宿舍是对面大炕,学校为了省电,天刚一擦黑就熄灯睡觉。同学们睡不着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轮班“拉呱儿”讲故事。从老辈儿那儿听来的“呱儿”拉完了,再讲小人儿书上看来的故事。等到各自的“积蓄”掏空后,就去淘书。终于,东拼西凑淘到了线装竖排版的四大名著。

母亲见到四大名著,就念叨不知何时传下来的“四不”歌警示我。少年不恋“红楼”,青年不看“西游”,中年不读“水浒”,老年不品 “三国”。少年情窦未开,天性好动,扔了卿卿我我的红楼故事,余下三部不管三七二十一通吃。淘来的书用繁体字印刷,许多字不认识,加之缺边儿少页儿,只得按着上下句、上下段、上下页的意思去顺溜儿,囫囵吞枣般理出半拉胡片的情节,然后讲给半生不熟的听众。为了完成同学们的睡前故事,自己有时会在同学的掩护下把书拿到自习课或不喜欢的数学课上去读。三大名著偷去了自己珍贵的少年时光,却陪伴同学们度过了校园一个又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

翻毛大头鞋、唐诗、写对联、“拉呱儿”……一个个贫寒、稚嫩而又坚强的故事让青涩年华少了单调,增添了情趣,每每想起,多有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