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邹浩运去世快十年了,而我,仍时不时想起他。
小时候,舅爷最疼我了,每次从公社回来,都会带些水果糖,分配的时候,总要多给我一块两块的,这让他的孙子们都有些嫉妒。成年后,我们的感情更深了些,舅爷有什么事都跟我说,高兴的事让我同他一起分享欢乐,心烦的事让我同他一起分担痛苦。
可有一件事,舅爷却一直瞒着我,直到去世前的一星期,才拉着我的手说出了让我大吃一惊的原委来:“华子,舅爷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憋在心里几十年了,难受呀,再不说出来,就得带到棺材里了。”
“啥事呀,能有这么严重?”我不解。
“舅爷根本不是潘区长的内线,只因潘区长那时牺牲了,我为了保命,只能拿他说话!这件事一直折磨着舅爷,几次想去坦白,可终究没这个勇气,我愧对党多年对我的培养和教育呀。舅爷的经历你们都知道,这些年,舅爷一直不计报酬的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赎罪呀……”
舅爷泪流满面地说着,我疑惑不解地听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那时,舅爷的父亲邹文远,是远近闻名的地主老财,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夫人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全是丫头片子。没个带把的怎能传宗接代?没个带把的谁来继承这万贯家财?邹文远急得到处求医问药,烧香拜佛,终于,四十五岁时才如愿以偿,得了舅爷这个唯一的少爷羔子。邹文远自然如获至宝,从小宠着惯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吓着,这样,少年时期的舅爷就惯成了个不学无术,谎话连篇,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了。成年后,又染上一身吃喝嫖赌的恶习,但因为胆小,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恶事始终与他无缘。
建国初期,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老家这边也是人心惶惶,那时,邹文远已经老得挪不动腿脚,舅爷自然成了当家的。为了寻找靠山,他不知咋和住在镇上的保安团长武大麻子搅和在一起,吃喝玩乐不说,两人还拜了把兄弟。
月初,镇里来了个卖针头线脑、红绿颜色的货郎,正在街上哟嚯,不想被喝醉了酒的武大麻子撞上,他歪歪愣愣走到货郎跟前,口齿不清地叫骂到:“你他妈瞎叫唤啥?”随手又抽他两个耳光。货郎被打傻了,愣愣地看着武大麻子,好半天才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武大麻子以为骂他:“这小子是共党探子!”他让身边的勤务兵按住货郎,拔出手枪就要毙他。
这货郎赶紧争辩,武大麻子却哈哈大笑:“老子管他妈你是不是,今天手痒了,就想杀个人。”
看来,这货郎必死无疑了,谁知这时舅爷不知从哪冒出来,问:“大哥,咋回事?”
“我看他像探子,老子想毙了他。”
舅爷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货郎,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嘴角上还在流血,那付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恶心和同情:“大哥,你看他那熊样,也不值个枪子钱,再说,死在咱镇上也晦气,有那闲心老弟陪你打四圈咋样?”说完,又指着那货郎:“还不快滚!”
货郎听后仓皇而逃……
一星期后,镇子被解放军攻下,保安团被歼,武大麻子被俘,因舅爷同他的特殊关系,也被抓起来。
第三天,开公审会,武大麻子和舅爷被判了死刑。武大麻子和舅爷双手朝后被捆着押到一个演戏的土台子上,台下几百人怒喊着他们的名字,震耳欲聋。武大麻子头上出了汗,而舅爷双腿发颤,吓得已经尿在裤裆里。
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了,舅爷绝望地闭上了眼晴。然而,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一一坐在审判席上的一名解放军干部打量了舅爷半天,然后站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他:“原来是你呀!”
舅爷睁眼看了看他,一脸茫然。
“我就是那个货郎呀,要不是你那天出手相求,我早就没命了。我要是牺牲了,消灭武大麻子也不会这么痛快……”
舅爷一下就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费力站起来,跟着台下人喊起了口号:“共产党万岁!枪毙武大麻子,为人民除害……”
武大麻子懵了,回过神来后满眼都是怒火:“邹浩运,你个杂种,老子打了一辈子雁,没想到栽在你这个奸细手里,还他妈兄弟!呸……”
猛一回头,一口浓黄的痰正好吐在舅爷的额头上。
那日,武大麻子被枪毙了,舅爷却因无意中救了那货郎捡了条命。
那货郎姓潘,是解放军的侦察连长,当时,因地方缺干部就留下来当了区长。潘区长念舅爷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况且舅爷之前并没做过太出格的恶事,就睁只眼闭只眼有意袒护他,舅爷的全家才得以保全。后来,那区长又费了一番周折,把舅爷安排在区里工作。谁成想,刚到区里报到,就听到了潘区长下乡遭遇土匪牺牲的消息。
舅爷从此以老革命的姿态工作上顺风顺水,虽有人一度质疑他做为潘区长内线的关系,因死无对证,也不了了之……
舅爷快不行的那天,我正好去县城办事,从中午到晚上,舅爷眼睛半睁着,气若游丝,可还是奋力挣扎着。我回来时,表叔把我拉到一边:“可能就等你?”
我到了舅爷床前,抓住他的手,哭着说:“舅爷,放心走吧,您说的事我记往了,我理解!”
舅爷好像听见了,眼睛慢慢闭合,不到一分钟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