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表叔李广富说,人这一生呀,就是转圈,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这话出在一个农民口中,听着还有些哲理。
表叔还说,我们老李家几辈子人了,辈辈都是屁股上挂铃铛一一穷得叮当响,没有一家过富的,这是天命,坟地没安正。这话就粗俗了,并且没说准。
原因是,表叔发财了!
这财发得让村里人眼红。包产到户那年,队长把河滩上那十亩兔子不拉屎、十年九不收的土地,硬生生地分给了人熊货囊的表叔,表叔这受气鬼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受着。可那年修高速,村里的土地哪也没占,唯独把表叔这块地征用了,而且还给了30万元的补偿款。
一夜间,表叔成了村子最富有的人。咸鱼翻身的表叔可了不得了,在村里的地位一下就升起来,天天有人请敬,扬眉吐气的表叔有些忘乎所以,走路好像都不知先迈哪条腿了。
爸爸说,他是穷汉子得头驴,黑天白天数毛尾;妈妈说,他是穷人乍富,挺腰凹肚;我说,各扫各的门前雪,别管他人瓦上霜。
三年后,唯独我的话说错了,那年,我在城里买了处楼房,首付差10万,实在没地方借了,只能硬着头皮找表叔试试。
去表叔家那天,表叔不在家,表婶说,表叔去村长家吃请,一会儿就回来。半小时后,表叔被两个人搀扶着回来,已有醉意,但脸上洋溢着那种自豪和满足感仍显而易见。
我说明来意,表叔问,你爸你妈咋不来?噢,我知道了,是不好意思!我过穷日子时,你家没少帮了我,可也没少挨了你爸的训斥。
我无言以对。
没事,大侄子,表叔帮你,亲戚嘛。
表叔的慷慨,帮我解决了难题,我心存感激。
第二年,父亲承包的两个大棚喜获丰收,还了表叔11万,表叔半推半就收下了。
二
同表叔再次见面,是三年后了。一天上午,正在家里休班的妻子打来电话,说有个叫李广富的表叔来家里了,找我有事,妻子问他啥事?他不说,要等我回去。
他怎么知道我家的住址?是父亲告诉他的?他找我有什么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别瞎猜了,回去不就知道了。
来者正是表叔,不过,已经没了前几年的神韵。他衣着不整,头发几乎全白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哭丧得像个苦瓜,很猥琐的样子。
表叔老了。
吃完午饭,我问表叔,找我有事?
表叔撇了半天嘴,终于挤出俩字,借钱。
我吃惊。
您有好几十万,还借钱?
表叔低下头,又挤出了眼泪。
唉,还有啥钱了!你表弟和你当年一样,去年在城里买了楼,光首付就40万,那些钱不够,我又在银行贷了10万,今年倒霉,一场雹子,地里的庄稼颗粒没收,贷款还不上,银行把担保人都起诉了,咱村那些人你还不知道? 快把我吃了……
表叔的境况让我为难了,帮吧,无能为力,不帮吧,情理上过不去。想了半天,对表叔说,叔,我真想帮您,可我的情况和表弟一样,工薪族,还完房贷、车贷,剩下的几个钱刚够生活费,我们结婚三四年了,我爸我妈天天盼着抱孙子,可我们不敢要呀!
表叔明白了,沮丧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送表叔去车站的时候,我还是把家里仅存的、留着应急用的五千块钱塞给了表叔。
这点儿钱你先拿着,其它的我再想想办法。
那我听你电话。
表叔在上车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动也有失望。这一刻,我和表叔都明白了什么叫“搪塞”。
三
这几年,我知道表叔家的情况很少,原因是,不敢过多沟通,那样,表叔会认为我索要那五千块钱。
今年清明回老家祭祖,路过表叔家门口,于情于理,我也得探望一下。
我进屋时,一家人都起身相迎,但面部表情都很复杂,有意外,有惊喜,也有恐慌。
屋里很脏很乱。我问候完表叔表婶后,就问站在身边的表弟,你也回来祭祖?
表弟叹了口气,说,我回来一个多月了。
不上班了?
上啥班,早就不上了,都是因为那楼房。唉,一言难尽呀,自从买了那楼房,我和你弟妹天天吵,这也不全怨她,我俩的工资还完房贷后所剩无几,一个月连两顿肉都吃不上,这苦日子谁也受不了呀!后来,我一气之下辞职开了个厂子,本想多赚些钱,谁知咱不是那块料,经营一年多,亏损破产,欠了一屁股债,房贷还不上,债主跟在腚后要钱,没办法,我只好把房子卖了。房子没了,你弟妹也跟我离了婚。现在,外债没多少了,可把老爹老妈的家底折进去了……
表弟说完竟泣不成声。
哭啥?没志气的东西!那钱本来就是外财,不该咱得。这不,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转回来了咱就再接着转,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你大学是学农的,咱家有土地,我就不信拔不掉这穷根儿……
表叔的话让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于是,我又接着鼓励一番。
表弟送我出来时,表叔在屋里忧伤地唱起了改了词的东北小调:
穷在家里有人问,志在深山拔穷根……
我知道,这是表叔唱给我听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暗想,那五千块钱给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