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3总第97期 >2020-05-21编印

克什克腾物语
老井的记忆
刊发日期:2020-05-21 阅读次数: 作者:简宏宇  语音阅读:

我时常想起幼年时代村里的那口老井,隐约记得姥爷叨唠过,这口井已用了200多年,是老祖宗闯关东来到这里落脚时打的。依据我们当时居住的百年老屋以及姥爷家族的祖坟,似乎能证明这眼井年代的久远。

这些对于一个无知的顽童来讲,显然没有任何年代概念。但现在回忆起来,那口井,不但滋养了我的生命,还留下了我童年斑驳零乱的美好记忆,如烟往事,又勾起了我儿时刨根问底的情怀。

说起刨根问底,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童年时期一个真实的趣事:

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我无拘无束的个性,也是在那溺爱的环境中养成的。

那是在我懵懵懂懂的年龄,一个春日的黄昏,姥爷劳作了一天,饭后正要倚在炕稍的被垛前打盹,我却拽着姥爷的胡须问道:

“姥爷,你的爸爸是谁?”

“你太姥爷。”

“那我太姥爷又是谁生的?”

“我祖宗。”

“那你祖宗又是谁生的?”

姥爷似乎生气了,“拿镐头去!”

我很疑惑:镐头和祖宗有什么关系呢?但为了找到答案,我便屋里屋外找开了镐头,这时,姥姥已为我憨傻的举止笑弯了腰,而姥爷在被垛前已鼾声大起,并不时地呓语——“打井——打井……”

对于打井,我还理解不了这个概念的内涵,那时的我,对遥远的过去是无法穷究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只是对这个世界有无数的未知并充满无限的好奇。

现在,由于与那口老井有关的人和事不断萦绕在我的记忆中,甚至常常出现在梦中,我又一次开始刨根问底儿——井,起源于何时?

《说文解字》释:“井,八家共一井,(井)像四周构架的木栏形,是汲瓶的样子。古时候叫伯益的最初作井。”伯益(前?- 约前1973年),黄帝的六世孙。因协助禹治水有功,故受舜赐姓嬴,并将姚姓之女许配他为妻。帝舜禅位于禹后,伯益被任命为执政官,总理朝政。伯益后来继续成为夏王启的卿士,地位只在夏王启一人以下,直到夏启六年时,病死,享年一百多岁,当时夏王朝给予其隆重的祭祀,因为伯益与夏王启皆是黄帝的后裔。

伯益最突出的贡献就是佐禹平治水土,这点可见于《史记》之《夏本纪》《秦本纪》等。伯益不仅治水卓有成就,而且在治水过程中还立下了其他功劳:其一,伯益在遭受洪水侵袭的地方,根据当地地势低洼的特点,教给民众种植稻谷,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其二,传说伯益发明了凿井技术。《经典释文》卷二井卦《世本》云:“化益作井。”《吕氏春秋·勿躬篇》:“伯益作井。”这大概与其佐禹治水不无关系,毕竟在长期与水土打交道的过程中,是易于发现地下水的秘密的。当代考古发掘证明,我国水井的出现恰与尧舜时期相差不远的龙山时代相吻合,可知传说有其根据。凿井技术的发明有重大的意义,在此技术发明之前人们不得不靠近河流定居,时常遭受河水泛滥的威胁。凿井技术发明后,我国古代北方广大平原地区逐渐为各氏族充斥,更多的肥田沃土得以开发,人口得以更多的繁衍。

由此可见,井的起源,同文字的出现一样,是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我们村里的那口老井同井的起源相距数千年,但值得悲哀的是,这口井的使用方式,同几千年前并没两样。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只有七、八户人家,并且这口井离最近的住户也有百米之遥,我隐约听村里的年轻人提过:咱们在村中再打一眼井,更方便一些。但我姥爷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并且祖宗告诫,一个营子要是有两眼井,会破风水。

于是,这眼井,便成了村里的唯一的饮用水源。

井的构造也很古老,从地面往下凿成的能取水的深洞,井壁用石头砌成,不用泥灰,但凭借石块之间的相互挤压,非常牢固。井底铺上卵石,起到对泥沙的过滤作用,再加以井盘(多以柳木做)镇在上面,防止汲水时对卵石的扰动,人们淘井或捞取掉到井里的水桶等物件可以轻松地踏着井壁的石缝爬上爬下。

为了吃水,全村人都要担水。担水是一个很辛苦活,我那时只知道屁颠屁颠跟在姥爷身后,看姥爷挑着扁担颤悠悠的有节奏的脚步。

那时,几乎每家都有一口头号瓷缸,能盛六大挑子水,姥爷往返六趟,大约得两小时。如果加上浇菜园的用水,整个夏季里,挑水便成了每个家庭一项繁重的劳动。

最主要的是那种古老的汲水方式,每当汲水时,姥爷站在井台上,沉稳地用扁担勾子勾起水桶,徐徐放到井里,然后轻轻一摆,水桶便满了,然后蹲着马步,双手轮流发力,拔着扁担将水桶提出。然而,也有失误的时候,汲水时稍有不慎,水桶便与扁担脱钩,沉到井底,但却无妨,好在井水不深,他会用扁担钩子在井里搜寻,像钓鱼一样,直到凭感觉已钩住水桶,便轻松地提上来。

后来,我稍稍长大了一点儿,到邻村去看戏,第一次看到了那里的辘轳井,便为辘轳井的“神奇”所震撼,回来时对姥爷说:“咱们的井为啥不装一个辘轳?”姥爷说:“他们的井太深,扁担打不上水来,咱们的井浅,用不着辘轳。”

现在才知道,我当时认为“神奇”“先进”的辘轳井,其实早在汉代就已经发明并在中原地区广泛使用了。

民间最早的汲水用具该是“桔槔”。《庄子.外篇.天地篇》中,载子贡南游,反途路过汉阴时,看到一个老丈人辛苦的抱瓮汲水灌溉,事倍而功半,于是告诉老翁一种省力的器具,名曰之“槔”。它的制作方式是:“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掣水若抽,数如沃汤。”也就是用一条横木支在木架上,一端挂着汲水的木桶,一端挂着重物,像杠杆似的,可以节省汲水的力量。

现在看来,不论是“桔槔”还是“辘轳”,都是杠杆的原理,是我们祖先智慧的发明,并且沿用了几千年。

是轻松,还是沉重?

但不论是轻松还是沉重,村里那口老井的故事仍在继续。

除了周而复始的吱呀吱呀的扁担挑水声外,这口老井又有了新的使命。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那“资本主义尾巴”不敢露头的年代,家家户户都过着“吃粮靠返销,花钱靠鸡屁股”的日子,但在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公社为了顾及社员们的生计,仍然允许每个生产队给各户分一点儿自留地,生产队也不声不响地拿出几亩肥田做公家菜园,于是,“老园头”(园丁)便应运而生。

我二姥爷便是生产队第一任老园头,也是最后一任老园头。

当时,生产队的菜园就选在老井旁边,那是全队最好的地块,经过二老爷的打理,这片菜园不仅地平畦整,而且依傍那口老井,老爷子在菜园里规划出一个完整的灌溉系统,他依据田园的畦式分布,合理地修筑渠道,保证每一个菜畦都能浇上水。

每逢田园繁忙的时候,比如浇水、除草,都需要找帮工,但生手是不要的,他最好的搭档是他的胞弟——我三姥爷,他俩配合默契,尤其在浇园子的时候。

浇园子的水源就是那口老井,浇水的过程应该比较劳累,但在我当时看来他们配合很轻松也很惬意。浇园子的方式也很原始——用一根长杆系上一个圆斗子(也称料斗子,用柳条编织,套在牛头上,方便单独给牛喂料),一下一下从井里汲水,倒在既定的沟槽内,水便按规划好的渠道流进畦子里。老哥俩轮番作业,在井水的滋润下,田园生机盎然。我那时只顾追峰逐蝶,有时一不小心跌进畦里,弄得满身泥水,两位姥爷则捋须大笑。

由于两位老人的辛勤,加上老井的润泽,田园年年收获满满:清明时节的羊角葱,让村民吃上了第一口鲜绿,人们戏称“跑青”;端午节的头茬嫩韭菜,让村里人吃上第一顿三鲜馅水饺;中秋节队里杀羊分肉,羊肉炒芹菜是那个年代庄户人家难得的美味;还有个头肥肥的大蒜、圆圆溜溜的疙瘩白、香喷喷的旱烟叶……都是农家的最爱。

但这些纯天然绿色食品并不是每个村民平均享受的,当时,按队里的规矩,首先要按劳动力分配,其次按工分分配,最后才按人口分配。

老井还有一个特殊的使命,就是祈雨。

每逢天旱,长时间不下雨的时候,生产队长就组织村里的壮劳力去淘井。淘井的过程非常简单,就是几只水桶轮番作业,以最快的速度将井水打干,然后人下到井底,将井底的淤泥和杂物清理干净,井水便更加清澈了。大人们都说,这样做能感动井龙王,井龙王便会为当地行雨。这种祈雨的方式是否真的管用,我从未验证过——或者根本不知道去验证,因为那是大人们的事。

记得我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也加入了挑水的行列。当时姥爷专门为我买了一副小水桶,那时我还不会从井里打水,都是姥爷打出水后灌满我的桶,姥爷的一桶水正好灌满我的两桶,从那时起,在吃水上我逐渐地分担了姥爷的不少劳累。

二姥爷仍旧在耕耘、收获着他的绿色田园。

但是,好景不长,记得是1979年的秋天,我正读初二,当时正值秋收季节,一场可怕的山洪将菜园夷为平地,也淹没了那口老井。

自此,村民们不再迷信老祖宗的风水说,没有再修复启用那口老井,而是纷纷在自家院里打上了“洋井”(压水井),那口老井也就自然地消失在人们的生活中,二姥爷也从此失业赋闲,一年后老人抑郁而终。

老井永远消失了,我的记忆对它来说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它究竟掩埋了200多年沧桑中的多少故事,我已无法得知。现在回忆老井的印象,很亲,很累;回味老井的水,很甜,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