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端午节,几乎都是我去寻艾蒿。出家门不远,来到东沟门儿,老远就看见前面绿地上嵌着一片银灰,便一路小跑过去,弯下腰开始拔艾蒿。右手触到微湿的艾叶,滑滑的,软软的,像握住了一团棉花。拔下艾蒿,左手轻轻地揽在怀中,宛若揣了一个香囊,浑身散发着悠长的香气。采够一小抱艾蒿,在回家的路上,再顺便到上平地拔一大把麦苗。麦苗长得正旺,黑绿的细叶像少女的披发,在五月的清风中摇曳出嗦嗦的细响。放眼望去,一整片麦田像碧绿的绸缎被轻风抚起微微的褶皱,细数着岁月的痕迹。
人还没到家,就会闻到韭菜和着炒蛋的浓香,这香味儿,不分你家我家,悠然地飘出小院,偷偷地溜进别人家,然后,整个村落便被这浓郁的香气淹没了。
闻到香味,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奔向那两扇对开的木门。到家后,我蹲在地上,把艾蒿和麦苗分成均匀的几份,绽绿绽绿的麦苗有半尺多高,和银灰的艾蒿搭在一起,清新素雅,一眨眼的功夫,整个院落艾香弥漫。仔细地把麦苗和艾蒿放在屋外的窗台角上,我的心里会升腾起莫名的雀跃。
老奶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会扎葫芦的人,所以,她家的葫芦总是全村扎得最好的,也是挂得最早的。她家的外屋门头上要挂两个小的,大门口再挂两个大的。这几个葫芦给灰黄的土墙衬着,显得格外新鲜,大大小小的葫芦缀着一缕一缕金黄的穗子在风中摇来荡去的,像吊挂起来的木偶,又像下凡的飞天,真是小山村里难得一见的好景致。每每经过那几个葫芦,我总是不忍离开。和老奶奶关系好的,也可以讨个葫芦挂上,讨到葫芦的人一脸喜气,像沾了多大的光。母亲和老奶奶的关系很好,却从未向老奶奶讨过葫芦。所以,小时候,家里从没挂过葫芦,只在门口插几根杨树枝,这光景儿虽不热烈,倒也活泼惹眼。
端午节的头一天晚上,母亲打开红柜子上的铁锁,然后,端出她的针线笸箩,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本发黄的书来。只见一束一束的丝线,被母亲按颜色分开,夹在不同的书页当中。这些丝线是母亲给我和妹妹绣花鞋用的。按我们每个人想要的颜色,母亲用她粗糙的手把丝线一根一根抽出来,再把它们合到一起,用手捋齐。母亲的手捋过细线,发出轻轻的嘶嘶声,总会有一根或两根丝线受不了母亲那双粗手的皴裂,被摩挲之后,它们抽搐成弯弯的细蛇,然后,母亲便很有耐性地再捋一遍,直到那几根丝线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母亲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上几个劲儿,让它们变成一条细绳儿,五彩的颜色才会均匀有序地出现。最后,母亲再分别给我们系在手腕上。于是,我们姐弟三个便像得了宝贝似的各自去了。
节后一场雨,把老奶奶家的葫芦浇得稀烂,成了彩色的泥巴,四周的墙上、门扇上都着上了驳杂的颜色,像大花布似的。于是,老奶奶家的门头又变得灰头土脸了,直到来年端午才焕发生气。
至此,我的故事本该收尾,可我很想提及一个人。我的老叔,奶奶最小的儿子。在奶奶去世的第七个端午节,在老奶奶家又挂起葫芦的日子里,老叔和老婶儿吵架服毒自杀,时年36岁。一家老少痛不欲生,坟前,纷扬的纸灰覆盖了节日的亮色。此后,我的端午节便注入了悲凉的色调,再也不能让我欢呼雀跃了。不知道老叔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日子结束生命,或许,他想让我们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记得他,给他上坟添土,或许,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细想,只是一时赌气。
那年的农历五月初五,东山后,老家的墓地又添了新坟,里面长眠着我的老叔,他静静地躺在爷爷和奶奶的不远处,任时光飞逝如烟。
很快,又是端午节了,千家万户又将挂起大红晶亮的葫芦,宛若繁花盛放,而我,又将再一次被思念淹没,独自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