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穿越了几个小山村,他随着他的母亲步入了我的视野。第一眼是属于那种赏心悦目的男孩子,皮肤白皙,穿着干净,眉宇间有一种淡淡的温情。脖间围绕着一条时下很流行的那种格色的围巾,我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他的母亲,后来我随表姐也称之为“三姐”的女人,脸红红的,讪讪地向我介绍:“我小儿子,铁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那一刻,内心里凛然一惊,不该啊,这样清秀文雅的男孩子不该是哑巴,可是世间事哪来的那么多“不该”!
我此次前来表姐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表姐照看她不足一周岁的小淘气。然而这个小淘气实在令我这刚出校门的小女生感到头疼,因为表姐奶水不足的原因,小淘气好像吃不饱是的,一天里大多数时间,他都不停歇地在“唱歌”,时而呢喃时而柔情蜜意又时而电闪雷鸣。很多时候,我宁愿躲在表姐家生意兴隆的货店里张罗迎来送往,也不愿意抱一下那个小小歌唱家。所以很多次热情的三姐就过来帮忙。且表姐也懒得做饭,三姐就经常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吃饺子,猪肉酸菜馅的。
与此便与铁生接触频繁了。铁生很细心,知道我爱看书,每次去,总是从邻村的人家中给我找出林林总总的各种杂志,当然其中有那种不堪入目的,可是铁生不识字,每次我对于铁生的周到都报以微笑,铁生就叽里呱啦的向我比划,我不懂只好找三姐做翻译,三姐说他的意思是看完了,他再给我去找。好可爱的铁生啊,心里装满对这个男孩暖暖的感激。
但是往来次数多,我从铁生眼神中不断跳跃的火花里读出了玄秘。我故意找借口不去三姐家。一次无意中我听到三姐对表姐说,铁生这几天不知道咋了,也不和我说话,叫他吃饭也不吃,就是躺在炕上不起来。有那么一次,我实在推脱不过三姐的热情和表姐的暗示,没有办法随着三姐再去她家。一进得屋里,铁生就豁然起身,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跑了出去,然后一盏茶的功夫,就给我抱回一摞的书籍,我感到很大的压力无处排放,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热切兴奋的目光,低眉顺眼地往嘴里扒拉着饭。那顿饭铁生神采飞扬不住的给我夹菜,时不时愣神的瞅着我,给了我莫大的反感和窒息,我吃罢饭,不顾三姐的挽留,把表姐抛下,一个人独自回到了表姐的货店。
通过那次三姐也觉察到了什么。不再热情似火相邀我,我心中似乎也感到了一阵轻松。大概如此平静的过了十多天,一次无意中我居然在表姐家的货店里看到了铁生。铁生穿着很薄的衣服,身子在微微发抖。脖间仍然围着那条干净的围巾,眼睛一直在看着我,让我害怕。我内心翻涌起厌烦和惊悸,铁生的那种眼神太深情了!过后我在想,如果铁生不聋不哑,是个正常健康的男孩子,我会如何?答案很简单,因为本来一个寂寞安逸的小山村却养育了我这样一个骚动不安的灵魂,无论是谁,都无法将我停留在生我养我的那些村落。
与铁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县城医院看护表姐。表姐体弱多病,最后无奈我只好去陪床。那个闭塞的乡村公社,唯一的一趟班车就停靠在三姐居住的村子。没有办法,我只好在三姐家留宿。记得当时我把自己很喜欢的那件雪白的棉服洗了,但是没有干。到了三姐家后,铁生知道了,就把火炉生得很旺,把窄小的屋子照得通红。当时铁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很少说话,很沉默,只是不离我左右。我的白色棉服还在滴水,虽然炉火的温度仍在提高,但是要它干透,还是很难。铁生就站在那,用双手撑着,站在炉火旁,给我烘着。我不忍,示意他把衣服给我,铁生不肯,很倔。时间很晚了,不觉困意袭上来,铁生和三姐执意让我入睡。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心中一直惦记着表姐,所以我在很准时的时间内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我的棉服叠得很整齐地放在我的头上。我一看铁生,居然没有脱衣服,就坐在凳子上趴在炕沿上睡着了。一同醒来准备送我上车的三姐,告诉我铁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一直在给我烘烤那件棉服。烘干后,还不放心又这摸摸那闻闻,感觉真的干了,才睡去。我很愧疚,不敢去瞅铁生一夜未眠苍白的脸。我的动作谨小慎微,但是铁生还是醒了,看我装点着简单的行囊,然后与三姐哇啦哇啦地比划着,倔强地非要送我,我拗不过,心里酸酸的,想对铁生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进到车里后,天上还有星星在眨眼。车厢里人影寥落,我用哈气暖了一下已经挂霜的车窗,车都启动了,朦胧之间看见铁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冷风中,任凭着三姐拉拽.......一滴眼泪还是忍不住落在我穿在身上的那件棉服上,很温暖,真的。
自那以后,铁生彻底从我生活中,记忆中消失。我们都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中前行,越行越远,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交叉的那天。然而就在昨天,我在小城人如流的医院内再次看到了十几年后的铁生。那一刻,我有几秒钟的愣神,是铁生吗?但马上另外一个声音打消了我的疑虑,是他!铁生也在人流的那端愣愣的站着。我走过去,铁生走过来。高了,但是还是很清瘦,衣着还是很得体,很干净!如果他不开口说话,如此一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哑巴,而且目不识丁!眉眼还是那么清秀,只是少了温情,多了一层离索。铁生微微笑着,依然迷人,依然单纯,脱离了世俗的尔虞我诈,如泉水叮咚,微风过耳。
他成熟了,像个老朋友似的开始对我从头到脚的审视,又是伸拇指又是挠头的哇哇个不停。有人开始在看了,我拉着铁生,走到了一角。通过随同铁生在一起的那个人介绍,我得知三姐生病了,病情不是很乐观,只有铁生不知道。我唏嘘感叹之余,问起铁生的生活。得知铁生早已成家,老婆和她同样,并有了一个女儿,但是孩子会说话,不是他们的翻版.......
进到病房里,我看到了三姐,这个一生都生活不甚如意却从不低头的女人。面容略显苍老,衣着朴素但雅静,时隔多年依然保留着当初的豪爽热情。她似乎完全不认得我,经过我简单的描述,她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拉着我的手,对我左瞧右看个不停,嘘寒问暖个不停。临走时,我把包里的一点现金,塞给了陪床的那个好心的亲戚手里,告诉他给三姐买点东西,算我一点心意。我没有给铁生,因为我知道铁生虽然贫穷,但是内心里有一份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那就是做人的简单纯净,他不需要同情.......
回来的路上,内心五味杂然。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青涩真纯的少年,想起了那个为我烘干衣服一夜未眠的少年,想起了那个瑟瑟寒风中看我远去久久不归的少年.......铁生,感谢你给予我生命中那么一段纯美的感情,但是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们都是如此啊,面对很多的生离死别,能做什么呢?泪,不禁如雨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