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师
再次碰到贾老师时,他正在马路边,穿着黄色的环卫服,往垃圾车上吃力地装着垃圾。
他的眼镜不见了踪影,头发乱哄哄的。
贾老师也看到了我。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了下来。他低下了头,继续装着垃圾。
贾老师是我初中时的地理老师。他当时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据说他是从省城一所有名的师范院校毕业的。
贾老师的口头禅是“怀才不遇”。
有人问:“贾老师,你从省城师范毕业,怎么分配到这所小学校了?”
“唉,怀才不遇啊。”
没过几天,贾老师被校长叫到办公室,足足一个多小时后才出来。他憋红着脸,似乎与谁刚刚吵过架。原本整齐的发型,被额头的汗水都冲乱了。
“唉,怀才不遇啊。”他说。
所幸“怀才不遇”的贾老师却颇怀伯乐之心。对于地理课学得特别好的同学,他总会给予特别的关注,也包括我。
“小赵,你说说,从上海出发,到法国巴黎,走最近的海路,都要经过哪些海、海峡、运河?”贾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这样提问。
“东海、台湾海峡、南海、马六甲海峡……”我答道。
贾老师一边听着,一边带着微笑闭着眼,频频点头。
到县城上高中后,我慢慢与贾老师失去了联系。
后来听说,“怀才不遇”的贾老师,与一位崇拜他才华的女学生发生了感情。他家里的“母老虎”知道后跑到学校大吵大闹一番,贾老师被学校开除了,女学生也转了校……
原本提着地球仪的一双手,现在修理起了地球。
风好像突然变得寒冷了起来。我裹紧了衣领,继续向前走去。
张二毛
三十多年前,张二毛在我的故乡,算是个知名人士。
他自小就得了小儿麻痹,三十多岁尚未成家。父母先后离世后,他以截外地的拉煤车为生。
有外地的拉煤车经过时,他眉歪眼斜、涎着口水、走路歪歪扭扭,拦在车前,倒地不起。
“给我二毛,放你过去。”
司机无奈,下车,掏钱。张二毛收钱、让路,以此得了绰号“张二毛”。
张二毛也碰到过硬茬子。
那次,张二毛刚刚倒在车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恶狠狠地下了车。
“咋了,兄弟?是找茬吗?”
“给我二毛,放你过去。”
壮汉怒了,“啪啪”两嘴巴子,张二毛嘴角流血。
“不让开,我撞死你!”
壮汉上车,朝着两米外的张二毛轧过来。
张二毛躺在地上,笑嘻嘻地看着朝他轧过来的车。
车在离他的脑袋只有十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张二毛纹丝不动。
壮汉走下车,说一句“我服了”,掏出两毛钱。张二毛接过钱,躺在地上还是不动。
“还有两块,一巴掌一块。”
壮汉哭丧着脸,又掏出两块钱。
张二毛也碰到过服软的。
“二毛哥……你看,这昨天刚截了我,今天又来截,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司机陪着笑脸,递过去一支烟。
“办个月票吧,一个月三块。”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耍酒疯的。
那是一天早晨,张二毛又来跑“业务”,他刚刚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说“给我二毛”,那个司机都没停车,直接轧了过去。张二毛的头像摔碎了的西瓜,涎着的口水也凝固了……
司机被抓走的时候一直嚎啕大哭,他前一天喝多了酒,根本没看到地上躺着的张二毛。
小石匠
小石匠姓孙,祖孙三代都是石匠。常言道:打石又打铁,一天是天二。由于工作艰苦、劳累,他爷爷和父亲都没能活到50岁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前,紧紧拉着他的手:孩子,我不该也让你学石匠,但没办法啊......
小石匠踏实肯干,手艺纯熟。村里人家的石磨、捣臼、猪槽,大门口的石狮子,墙壁上的石敢当,都是他一锤一锤凿出来的。他白天在后山采石,回来在家里锻打,晚上枕着锤子和凿子入睡。他为人憨厚,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村里人和他讲价,他嘿嘿一笑,随便你出。难得有空时,他就去爷爷和父亲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
村里的三丫,年方十九岁,和父亲相依为命。六月间父亲不幸去世,三丫没有钱给父亲立上一块墓碑,急得天天以泪洗面。
这时候小石匠来到家中,问清楚三丫父亲的生卒年月、生平事迹后,一转身上了后山。他选了块最好的石头运回家中,大门紧闭,一天从早到晚,家里“叮当”声不断,愣是赶在三丫父亲出殡前,把一块气气派派的墓碑制作完毕,见到的人无不挑大拇指。三丫愣住了。
小孙哥,俺现在没钱。
俺不要钱。小石匠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扭头就走。
三个月以后,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在村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们昨晚在村后的树林子里听到的悄悄话。
小孙哥,俺喜欢你。等俺明年到结婚年龄了,俺就嫁给你。
三丫,俺比你大十几岁呢。
俺不在乎!
俺也没啥本事,也没钱。
俺不在乎!
俺爷俺爸都没活过50岁......
俺不在乎!
三丫......
往后又说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就只有天上那轮月亮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