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
包产到户那年，家家都分到了田地和牲畜。我家分到一头黑色的耕牛和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黑牛正当壮年，拉车、拉犁这些重量级的力气活都让它承担了。我家在村子的后排，须上一个很陡的梁坡才能进到院子里。尤其秋季，拉草拉粮，很费力气。大黑牛力大能干，不偷懒，但是它脾气不好，动辄踅车动辄疯跑，人称“黑旋风”。父亲驾驭它干活的时候须格外小心，不敢松手，时刻警惕而不能有丝毫懈怠，费了好多劲。那可是很危险的，有一次就蹭伤了父亲的手。我那时还小，为之放牧饮水还可以，干活的时候不敢靠边儿。
小红马却是非常乖巧。开始的时候似乎怕生，又刚断了奶，见了人就躲。只好把草料放在那里，离得远一点，等它吃完。几个月之后，它对家里的环境熟悉了，便接受了我们对它的饲养和好意。想不到的是，这匹马日后成了我们家庭中的骨干力量，并让我至今怀念。
两年之后，小红马就长高长大了，成了大红马了，而且开始学干活了。它体型高大而优美，色泽越发亮丽，在马群中出类拔萃。多的时候，村子里有上百匹马，与我家的枣红马（确切地说，应该是火一样的颜色）比起来，都显得矮小粗陋，相形见绌。不是我偏爱，真的，父亲说，这是“洋马”。农家不清楚牛马的品种，只是见其高大，就称作“洋牛”、“洋马”。
它不仅仅是高大，身材是那样修长，曲线那般妙曼优雅，体形特别美，犹如绅士一般。它大眼明圆，肌肉健挺，一昂头，就如一尊活的雕像。放马的姑父说，浑身没有缺材的地方。那些年好像没有什么选美大赛，如果有也只能说是错过了，总之从没有参加过。但我总觉得，我家的枣红马是世界上一流的马，这也许有点儿偏爱，多年后，我在电视中看到参加奥运的优良马匹，也就是我家枣红马的影子。我们也听说有伯乐那么个人，但我们无须去找他，我家养马只是为了拉车耕田，出远门骑一程也可，仅此而已，不必麻烦人家伯乐。
枣红马的美是健壮的美，不肥不瘦，匀称适度，浑身充满了力量，精神抖擞，是原野上昂扬的魂魄。它毛色纯正，只头顶有一点白色，只要它一出现，整个马群整片草原就点亮了一盏明灯。
枣红马似乎不逊于追风赶日的穆王八骏。可是我并没有给它取一个漂亮的名字，名马要有名，应该有的，但我们村人不在乎那些，只要呼之为谁家的马就可以了。我的枣红马也不在乎那些，它没有那么多想法，那么多要求。那是一个不张扬的山村，我们的马也像村人一样，都是平凡的。如果现在让我为之追加一个名字，我想，应该称之为“赤驹”，是“赤兔”的族系。
都说英雄爱马，我不是英雄，但我爱我自己的马。不过，我们一家人乃至全村人对枣红马的喜爱并非因为它的健美，或者说不仅是因为它的健美。
我喜欢喂养枣红马，漫长的寒假中，养马喂马成了我的专业。为之添草加料，清理马槽马圈，乐此不疲。余暇时就站在一边欣赏我的枣红马，看它峻峭的双耳、大大的眼睛、健美的四蹄和长长的尾线。枣红马也瞪大了眼睛观赏它的主人，你一走近，它就仰头、深嗅、甩尾以示亲近。
早晨，我给马饮足了水——村中冬日缺水，须人工用桶提水饮，牛马羊都是如此——撒到马群里，枣红马非常依恋地离开了我。我一直望着它上了山坡，它在山坡上昂扬撒欢，四蹄飞舞，如舞动的火焰，那种阳刚之气至今仍给我鼓舞。上午把马圈清理得干干净净，下午备好草料。晚上，马群归来，我提了水迎接它，它会乖乖地跑到我身边。它是那么灵性，又那么驯良，从不违逆主人。
我慢慢地接近枣红马，摸摸它的头，擦擦它的腿，拍拍它的背，为它梳去脱掉的浮毛，清理身上的泥污。枣红马静静地，友好地接受小主人的服侍。我摸摸它的肚皮，它也毫不反感。我索性大胆地从它的肚皮下钻过去，它静静地瞅着我，四蹄稳稳地，一动不动，我便更加大胆地钻来钻去。可想，我的枣红马有足够的力气，堪称马群里的头领，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崽子敢在它的肚皮底下胡闹，只要它稍稍抬抬腿，我立马就会灰飞烟灭。它知道我在做什么，却像钉在了那里，小心翼翼纹丝不动，生怕伤我一毫一发。它不像有些马，常常踢人咬人，奸滑欺主。多年来我常常为之感动，我可是一点儿驯马的知识都没有，仅凭生灵的信赖，心灵的默契，创造了罕见和谐的境界。如今所经世事多了，我越发深有感触，生命间的平等与善意，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也最缺乏的情理。牧马的姑父也曾感慨说，牲畜在一起呆一百天，就会有恩；人在一起呆一百天，就会有仇。
不过，我们一家人对枣红马的喜爱不仅是因为它的健美和温驯。
枣红马逐渐包揽了大黑牛的重活，成为劳动中的主力，它从不骄傲，任劳任怨，不辞艰险，竭尽全力，所有的活都干得非常出色。拉起车来迈开大步，个头小的马连跑带颠都追不上它。上门前的陡坡时，父亲让它在坡前歇一歇，然后稳稳当当地上去，它不惧重载，总是拼力向前。尽管累得满身大汗，双腿颤抖，也没有过丝毫倒退。我们常常在车后面加力推着，助其一臂之力。这个陡坡可是让邻家的牛马都望而生畏的，或畏惧不前，或中途倒退。因此，我家的枣红马颇受邻人们赞赏，我们也为之骄傲。
有一次，拉一车树枝，在树地里上一个特别陡的短坡。我以为它会慢慢地吃力地去上，可是，只见它振作精神，蓄足了力气，两前蹄立起，后蹄用力猛蹬，跑地冲刺而上。它尽了最大的努力，硬是将车拉了上来……它腿上的肌肉跳动不停，急喘着粗气，通身汗流，我和父亲都被感动了。如此之能，非宝马龙驹而何？我们父子都暗自责怪自己的大意，装车过重了，达到了枣红马的极限！父亲爱抚着马的鼻梁，我轻轻地拍着马尾，爱怜之意，与马息息相通：枣红马呀，我的枣红马！
备了马鞍的枣红马就更加精神了，跑起来像飞一般，人骑在马背上却是那样平稳。千里之行，似乎一闪而过。好马护主，鞍具有损时，它会停下来提醒你，绝不让你有任何一点闪失。如此之能，非宝马龙驹而何？它那种扬蹄飞奔的气势，生龙活虎的精神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对于它，哪里会有什么艰难坎坷？有了它，还畏惧什么高峰险阻？
由于牲畜少，有时让枣红马和牛一起拉一副犁，它就慢慢地迈着小步，与牛保持同样的速度，并不以其日行千里而夸能。打场时与别的马一起拉碡，也同样配合。我的枣红马，又是多么懂得合作啊！如此之能，非宝马龙驹而何？
枣红马就是这样承担着我家农耕生活的重任，成为我家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它是我们忠诚的伙伴。它伴随了我们十多年的时光，不辞劳苦，勇往直前，简直是上天赐给我家的活宝。我想，一匹良马，不仅在于力气超群，更在于它的忠诚与勤劳，在于竭尽全力回报善待的优秀品质。能有这样一匹马，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
后来，由于我在外工作，父亲也工作调动，我们搬了家。搬家时几乎处理了所有的家畜家禽，唯独舍不得的是枣红马，但是我们没有条件再继续饲养它，只好忍痛交给妹妹饲养，再后来被他们卖给了外人。我因此一直对我的枣红马很愧疚，想起来就心痛、落泪。与马临别时，我抱着它的脖子，泪如雨下。我至今不敢想枣红马最后的命运，老乡们都说，本地的马寿命也就十几年。枣红马离开我家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枣红马呀，我多年的好友！
我没有任何办法再与我的枣红马亲切地交流，也不能再见到它漂亮的身影，不可能再抚摸它的鬃毛，拍拍它的脑门，抱抱它的脖颈……它只是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悠悠思念的故乡的剪影，成为我精神内核中一个响亮的音符，成为我心头抹不去的一道火红的刻痕。每当我生活中遇到困苦，或对责任有所懈怠时，心中就会响起它亲切而发奋的嘶鸣。
生活经历给我们留下一段段云霞轻烟般的往事，有一些人事景物永远难忘，枣红马就是我最难忘的一位伙伴。梦中醒来，我常常会想，枣红马真实地来过，曾以它的雄健、俊丽、明艳、温驯、忠实、坚毅和骁勇温暖一片阳光下的土地，温暖一个家庭一个村庄，温暖了我孤独的心灵。子云“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是说我的枣红马么？
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一天我也会老。在我完成一生的苦役，生命凋谢几十年之后，会有人像我怀念枣红马一样来怀念我吗?如果真的有，是真切的怀念而不是咒骂，就可证明我这微弱而平凡的生命也曾来过，并明晰而艳丽地在人世间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