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雪
6月,天山深处依旧白雪皑皑。海拔7000多米的主峰托木尔峰仿佛统帅的大纛,笃定地端坐在千山之上。然而当你攀登上去,它却隐藏在云雾中,不见真容。
四个人迤逦前行,都瑟缩着、佝偻着身躯,用脊背对着前方,向山巅、向托木尔峰的方向进发,仿佛冬天里随风出征的扎蓬棵。
这是1980年夏天,他们团从内地迁来天山脚下。四个人由老兵瞿佳奇带队,勘查路段路况。
尽管他们一早就离开了营房,但仅走了十多公里就已是下午5时光景。三个新兵落在了后面,瞿佳奇回头望去,他们像三块移动的面团,和风雪揉在一起。
他寻觅一处背风的洼地,手脚并用扒开积雪,在露出来的一块土地上准备就餐。
他们聚在一起,吃的是馒头和蔬菜罐头。馒头像冻梨一般带有冰碴儿,咬一口坚硬而冰冷,罐头豆角也是凉凉的,难以下咽,水壶里的开水凉透了,外面结了一层冰花。饭毕,他们反而周身冷了起来。
为驱赶寒意,他带领大家跑起来。他瞥一眼云层里若隐若现蛋黄样暗昧的太阳,说:“天山海拔高,太阳晚上九点以后才落山,我们抓紧时间赶路,力争再向前挺进5到10公里。”
山上风雪如晦,太阳像朦胧的月亮。路坎坷,行路难,他们勉强行进5公里,见夕阳欲坠,天色渐黑,便急忙返回。可是,来时做的路标——那些脚印、画在雪野的图案、插好的树枝,全部在狂风中不翼而飞!
一名新兵用木棍探路,瞿佳奇亮着手电筒殿后。黑咕隆咚的雪夜,一个个怕走散,互相拽着对方。尽管小心翼翼,他们还是像一串冰糖葫芦,一起滑进了深凹。天山多这种地陷一般的深凹,深不见底。三名新兵躺倒在穴底,沮丧地说:“完了,我们不会冻死在这里吧?”
瞿佳奇呵斥道:“说什么呢,军人的意志哪去啦!”
他仰望着上面穴口的轮廓,仰望着星空,说:“搭人梯!”
他当然是人梯的底座。然而,他驮起的战士却够不到上沿。于是,他蹲下去,在那战士的肩上,再驮起一个。即使这样,也仅送出两人。他和另一名战友,依然够不到穴口。他喊,用皮带!上面的战友用两条皮带相接,终于将他肩上的战友拉了上去。冻馁、劳累,瞿佳奇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他如果不爬起来,皮带根本够不到他。他听到了战友嘤嘤的哭声,一咬牙扶着那根探路的木棍站立起来。三人硬是将他拖了上去。
在雪地躺了半个小时,他说:“走,不然连长他们该着急了。”
他嘱咐大家小心,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走了不到5公里,像饺子下锅,他们又跌进一处更深的深凹,搭人梯也无济于事。他说,没办法,等待救援吧。
有个新兵在哭。他劝道,挺住,军人流血不流泪!他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下半夜了,他们终于听到了连队战士前来寻找的喊声。他们立刻回应,但他们太疲惫了,应答之声在呼啸的寒风中如游丝般孱弱,外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渐渐地,呼喊的声音远去了。气温骤降,有人牙齿打颤问:“不会冻死吧,不会饿死吧?”
瞿佳奇拿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皮大衣,殷红的火苗飘起来。后来,战士们循火光赶来,他们得救了。
今年八一的战士聚会,我邂逅40多年未见面的瞿佳奇。当年,我们一同入伍,但我留在了内地,他去了边疆。那次遭遇,他冻掉了右手的四个指头,荣立二等功。
他要用仅有一个拇指的手掌给我敬礼,被我紧紧地抱住了。
无名英雄
一大早,乡下突然打来电话,急促地告知我,大伯垂危,他要见我一面。
我匆匆打车赶回铜台沟。
大伯九十岁,在我们刘家属于高寿。他的手像一把钳子,死死地抓着我。而且,往日浑浊的眼眸也放出熠熠光彩。大伯说:“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心愿!”
大伯曾是一名志愿军,1951年1月初抗美援朝第三次战役时,他是连长。
那天晚上,他接到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在限定时间内将一批军用物资送到战火正酣的前线去!
在甲屯里附近的铁路桥旁,大伯带人拦截了一列火车。
打开车门的瞬间,他怔住了:火车上有三十几名从前线运下来的伤员,他们身上缠着绷带,倚靠在车厢壁上。
但是,他还是咬着牙说:“对不起,请诸位下车,这列火车被征用啦!”
这时,从车厢后面挤过来一个女军人,她说:“不行,他们都是重伤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们要尽快把他们送到后方去。”
他说:“可是,不赶快把这批武器弹药、食品药品运送到前线,将会有更多战士失去生命!”
她说:“我不管,我这个排长有责任保护这些重伤员。”
他恳求道:“有点大局观念好不好?”
她却瞪着他:“我告诉你,治病救人就是我们医生的大局!”接着,她愤怒责问:“你执行任务,我也执行任务,你为什么非要中断我的任务?你不怕我挨处分吗?”
他不敢瞅她,不敢瞅那些脸上写满痛苦的伤员,他像霜打的秋菠菜,深深埋下头去。
他摆摆手,心想算了。
她不理会他,转身要去关闭车厢的门。
可是,一个人却从一副担架上,咕咚滚下车来,那人全身绑满了绷带。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双眼说:“都别争了,我叫夏天光,是116师团职参谋,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前方战事要紧,它关系到众多战士的生命!”
即刻,那些伤病员有的挪下,有的滚下,有的跳下,纷纷离开车厢。
也有不能动的伤员在担架上呻吟,枉然地向车厢外挣扎着。夏天光喊大伯:“抬呀,愣什么呢!”
很快,车厢被清空了。
大伯急忙带领战士装好物资,向这些伤病员和陪伴他们的她与另外两个女兵,敬了一个军礼,叮嘱他们在原地等着列车返回。火车一路鸣笛,驶向战火纷飞的远方。
列车驶出不远,他再回头,月色下看见她和战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给东倒西歪的伤员包扎。
五个小时后,从前线返回,他指挥列车驶向那座桥。
来到桥头,他跳下机车,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她、夏天光和那些伤病员啊!
天渐渐破晓,凄苦的北风像饥饿的猩猩在咻咻地吼。他茫然四顾,发现脚下只有焦黑的泥土、沙石与泥浆四溢的弹坑,还有冒着浓烟的金达莱枯枝。
“人呢!”他喊。
他把嗓子都喊哑了。
天骤然亮起来,像舞台的幕布倏地拉开。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泪竟然噼里啪啦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都死啦!炸死啦!美国鬼子的‘黑寡妇’飞机,一颗燃烧弹,就把这些孩子全都炸死啦!多好的中国孩子啊!”一位朝鲜阿妈妮趔趄着朝他们走来,老人悲怆地呼号着,脸上是血,手上也是血。
大伯说罢,有一刻昏迷过去。但随即,他又睁开了眼睛。他问我,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吗,那个排长?
我摇摇头。
他顾自说:“她是我负伤住院时相识的恋人。本来,我们说好要在战争结束后结婚的。我一辈子不再娶妻,也是为了她!”
大伯长叹一声继续说:“我有个愿望,就是要把我埋在那座桥头,和她,和那些牺牲的战士在一起。”
我含着眼泪,点了一下头。
他说:“记住,千万不要给我立碑。我不要名字!在朝鲜战场牺牲的那么多志愿军战士,很多都是无名英雄!”
神针
侯三出自中医世家,自小与一古寺高僧学得一手精湛的针灸技艺,针到病除,被誉为“神针”。
侯三虽然是铜台沟村人,却一直不得闲,被沟外人接出送回。
一日清早,侯三出诊回村,在大牛群街头遇到一帮人哭哭啼啼出殡。侯三骑一匹瘸驴,觑眼躲闪在一边。举幡的孝子尚幼,披麻戴孝,有些踉跄。一行人抬着白皮棺材,棺材后面的缝隙还在向地面嘀嗒着渗出血水。侯三一惊,跳下毛驴,喝了一声,快站住,棺材里的人没有咽气呢!
孝子迟疑地说,不能停,出殡时棺材触地不吉利啊。
侯三问,里面的人是不是你妈妈?
幼子说,是。
那还不赶快停下!他急了,上去拦住了抬棺材的人。
此时,从后面跑来一位老者,老者见是侯三,忙说,侯先生是神医,快停下,听他的错不了!
打开棺材,年轻的妇人面色如生。侯三上前,微微一笑,从腰间的荷包里拔出一颗三寸长的银针,左手掐住妇人的人中穴,右手手捻银针对准气海穴,控制手腕之力,下针二寸余。须臾,妇人“哼”了一声,竟坐了起来,且身下传出来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
翌日,一块烫金的巨匾“一代神医”抬进了铜台沟,并被镶嵌在侯三家的大门楼上。一时,侯三“一针救两命”的传闻不胫而走,“神针”的盛名愈加远扬。
铜台沟背靠大黑山。大黑山蜿蜒如龙,迤迤逦逦,像正在打开的扇子。其山坡和山下的皱褶里,是落叶一样散乱的村庄。下游有个洼子村,村民吴树林在鬼子宪兵队当特务。有日本人的靠山,吴树林富甲一方,傲视乡邻,喘气时,两个鼻孔俨然竖起的烟囱,压根儿就没有接地气的意愿。当然,吴树林也有气短的时候,他娶了五房姨太太,却没有一男半女。不是女人不生养,而是怀孕不久就流产,不能保胎。
终于,五姨太怀孕了,他雇了一架八人抬红缎子大轿,把侯三接到了洼子村。侯三把脉,望闻问切一番,说,这个胎儿保不得。
吴树林急了,瞪着牛眼问,为什么?
侯三说,是个儿子,但是个傻子。
吴树林喜形于色,说,带毛就不算秃,你要保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侯三便给五姨太扎了几针,说什么不坐大红轿子,骑一匹毛驴走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五姨太果然生了个儿子。但这儿子的确是个傻子,五岁了,会说话了,整天撵着吴树林踢腚他的屁股,还骂,操你腚,操你腚!
吴树林瞪着牛眼,无奈地垂头向着地面叹气。
距洼子村不远,是哈气沟村。该村沟口窄小,像哈气的喉咙,因而得名哈气沟。春天,吴树林接报,有八路在哈气沟开会,就带人抓捕。此去,却扑了空。由此,他恼羞成怒,下令把堡垒户厉成璧装在皮口袋里活活摔死,并把厉成璧的妹妹厉春丽抢回洼子村,强行糟蹋。岂料,厉春丽这女子暴烈,不堪凌辱,跳井自尽了。
提起吴树林,黑山脚下的人都痛恨不已,吐唾沫,叫他“二鬼子!”
一个漆黑的夜晚,八路军派出武工队奔袭洼子村,要俘获和制裁吴树林。但吴树林作贼心虚,早已把家搬到了平庄街里的宪兵队。
这年秋天,鬼子“扫荡”,吴树林带人钻进了铜台沟。他来到侯三家,递上一根金条,附耳说,侯先生,是这样,我近日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小娘们骚,如花似玉的,还真够我应付的。
你看,能不能给我扎几针,强身健体,提高肾功能,也好让我留个后啊。
侯三掂了掂金条,笑吟吟地捋着长髯,说,现在就扎吧?接着,不由分说,从腰间的荷包里拔出那根银针,在对方的百会穴、章门穴、鸠尾穴等下针,每个穴位都入针二寸有余,扎得对方红光满面、笑逐颜开。
此后,不到月余,吴树林居然因腰酸、盗汗、遗精,不治而死。
吴家的人咬定,是侯三捣鬼,持枪到铜台沟找侯三报仇。
其时,侯三已携家逃走月余。据说,侯三参加了共产党黑山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