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在春分。
清早,临窗俯瞰,雪花在天空,簌簌飞舞,如飞落的梅花、缤纷的梨花,抑或,翩翩的蝴蝶。并且,深情地拥抱着泥土,装扮着小城,让大地迸发诗意,如银。
春天的雪,就像杨柳青年画上那笑吟吟的阿福,让人顿生欢喜。和秋天的雨不同,秋雨是寒冬的信使或者尖兵,一场秋雨一场寒,料峭的秋雨之后是凛冽的冬季。春雪不然,她等同于春雨,春雪一下,倏地融化,擦拭着春天的窗子,春天的苍穹,敲响春天的钟声,引导春天来叩门。是啊,一寸春雨一寸金,春雨贵如油,在婀娜的春天,草木醒了,河流醒了,土地醒了。
不知是春分欲牵手春雪,还是春雪遂春分的意愿很钟情地依偎。总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春风拂煦,拉开季节的大幕,春天如梦,款款而至。
春分至,万物生。惟春光和时光不能辜负。我是个懒人,但热爱生活。于是,走出去,在雪地徜徉,踏雪迎春,拥抱春天。阳光洒下来,穿过如烧剩边缘的纸般卷曲的云。雪,仍在下,却有些零落,是强弩之末的况味。想起汪曾祺,他说,初阳照积雪,色如胭脂水。
身边的锡伯河很静,河床铺展大块斑驳的冰雪,围裹着一泓波光粼粼的春水。有鸟儿飞起,那是白鹭,在泥泞上踩出它的象形文字。堤岸有士兵一样整齐、壮美的碧桃。碧桃的芽苞绿了,枝头氤氲着袅袅的春意,像少女矜持的笑,小心翼翼。毕竟,春天了。叶底藏花一度 梦里踏雪几回。那些土地上生长的,在风里,该枯萎的时候枯萎,该生长的时候,循着季节的方向,火光一样奔跑,让满眼的绿,徐徐来袭。
季节刚硬,力捧一个主角儿,那就是春风。春风柔弱吗,不,她深谙柔能克刚、绵里藏针的道理,心无旁骛,要当好丹青妙手,画一幅花红柳绿的写意山水。季节到了,春雪是留不住的。对此,袁枚曾有诗曰:“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春雪当然有她存在的道理。仿佛折页,一帧一帧的记忆,埋藏在她的折页里,等待着我们记述的笔触,回眸。
乡下,春雪的日子,出现频率最多的画面就是,一条泥泞小路蜿蜒如疾逃的蛇。
沿着这样逼仄、泥泞的小路,我去读书,去生产队挣工分,甚至,手持一根木棒,去雪野追击野兔。
我读书的小学,需要翻山,它在三里多山路的那一边。那时候,日子窘迫,我们这些孩子上学读书,在雪天,都穿着一双毡疙瘩。所谓毡疙瘩,如今已经成了文物。它由毡匠的巧手做出来,全羊毛的,一块玉儿的,里面空心,靿要比大头鞋的高。它相当于保暖的矮靿水靴,不怕雪,但怕水。有一年,我们放学归来,走在通太沟的村街上,日光渐暮,天气转凉,春雪化了又冻,在通过一段冰溜时,我停顿了一下,结果,竟被牢牢地粘在了冰路上,就像枝穗被嫁接在了砧木上,或者铁皮被焊在了铁板上,寸步难行。那一刻,我不禁急得哭出声来。是姐姐,喊来路边一户人家的大哥。他用镐头,谨慎地刨开冰面,我方才得以解脱;尽管我们是读书的孩子,但从七岁起,就开始去生产队给家里挣工分了。我们这些孩子,只能顶半个日工,大人日工十分,我们五分。那年寒假,在一个叫小西南沟的沟口修水库。说是水库,其实就是一个塘坝。我们多数是孩子,还有妇女,在一位我们管他叫“三爷”的丁姓老者领导下,垒石坝,挖土方,忙忙碌碌一冬春。春天的时候,开学在即,下了一场大雪。有着工分的诱惑,我们还是蹚着雪泥,蹒跚地赶到工地。“三爷”说,咱们要加快进度,争取在开学前完工。我忙着抬石头,搬土块,一不小心,竟滚落到沟下!慌乱中,“三爷”指挥人将我救上来,连说,好悬,幸亏有春雪,沟底是泥水,不然,冰天雪地的,非摔出脑震荡不可!那天,我们都溅了一身的泥水,像个泥猴儿。沧海桑田,如今,那条沟已被淤平,长出一片蓊郁的杨树。不过,那座石坝尚在,俨然一段颓败的碉楼,记载着我们童年的励志故事;雪野里追击野兔,也是因为生计。本来,叔叔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猎人,他有一杆长筒猎枪,不说百发百中吧,也是弹无虚发。然而,我们是个大家庭,人口多,上学的孩子多,没有闲钱购买猎枪弹药,加上生产队活儿忙,当一场春雪突如其来的时候,叔叔只好望枪兴叹,说,跟我走,我们去雪地追击野兔,积攒学费!叔叔拿一根锄柄,我,两个堂弟,一同山呼海啸地出发,去了通太沟的后山。那次春雪浩大,下到一尺多深。气候暄暖,我们穿胶鞋,撕开化肥袋子捆绑至大腿根部,蹚着深雪,如履平地。这下,那些倒霉的野兔惨了,春雪暄软,且在消融,兔子跑在上面,如同鸟儿落在网里,不断地落进去,不断地钻出来,渐渐地,体力不支,只好躺在雪窝气息奄奄,束手就擒。还有一只野兔,无奈地钻进一条没有回旋余地的沟壑,面对陡峭的沟壁,窜起有一丈高,依然掉落下来,终被俘获。我们每个人都抓到了一只兔子,拿到集市上, 卖了五十块钱。
不说也罢。这些,都是为了生长,为了生活,乃至是养家糊口的一种手段。
可见,春雪对我,情深意长。也可以这么说,春雪非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当然,韩愈的《春雪》才是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