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据她说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爱念书。哪怕姥爷拿着竹棍儿屁股后面追着打她,她也是撞南墙般不回头,所以母亲只念了几天,就不念了,但我一直颇感奇怪的是,母亲认识阿拉伯数字,包括汉字的,她都认得,所以看电视剧的时候,她会很准确的认出演到第几集。
虽然我的母亲目不识丁,但这不妨碍她依然是个心灵手巧容貌秀美的女人。小时候的姐姐和我,包括亲戚家里的姊妹们都没少穿了母亲绣的花鞋。母亲的绣工堪称一流。从式样的描摹,花型的选择,丝线的搭配,母亲都极尽心力。年轻时候的母亲眼神儿好,即使绣针又细又小,穿透薄厚不一的鞋面,是很费一些气力的,但母亲看上去却轻松自如,一针针一线线的,快速又麻利,针脚细密,颜色和花样又搭配的精巧,相得益彰,很是可爱和灵活。
我们那一代人的童年,生活在乡村的 ,都多多少少穿过自家母亲亲手缝制的绣花鞋,千层底,用麻绳搓成的粗线纳制,然后鞋面多半是黑色或者红色烫绒的,上面绣着各色新鲜的图案,有鲤鱼莲花,有喜鹊登梅,有杏花迎春……寓意吉祥美好。古朴的美,单纯的愿望,无不彰显出劳动人民善良勤劳的底色。母亲就是那万千质朴形象的缩影。
说到母亲绣的花鞋,不得不提及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趣事。长到十几岁的我已经对美有了自己的概念,突然有一天就觉得母亲的绣花鞋又土又落后。尤其是那年的冬天,我已经出落得比同龄人高挑得多,脚掌随之也显得突出,母亲随着季节的时令,早早地就给我做了一双冬天穿的棉鞋,里面有厚厚的绒里,外面的鞋口处,别出心裁地给我镶了一圈长长的灰色兔毛,最让我感觉有些难以接受的是,鞋面的绣花花朵硕大,颜色也是极艳丽,整体目测显得粗拙又夸张,所以我一直很是抵触。但拗不过母亲,毕竟到了冬天,我还穿着单鞋。在母亲的威逼和训斥下,我无奈地穿在脚上,在去学校的路上,我越看越觉得丑陋无比,那藏青的鞋面,那耀眼的绣花,还有那圈长兔毛,愈发显得自己的双脚又大又蠢得像船,所以忍不住抽泣起来,并不断的踢踏着路面的土屑,以此掩盖那上面醒目的繁华。
到了学校,已经对文字颇有感觉的我,情之所至,写了一篇千字的日记,洋洋洒洒一顿倾诉,好不痛快!没想到这篇日记被小姨看到,小姨当做有趣事件在亲戚圈里宣扬,很快就传到了母亲耳朵里,母亲哭笑不得,自那以后,母亲的绣花鞋就彻底地退出了与我交集的历史舞台……只因自己虚荣浅薄又懵懂无知的审美,伤了母亲的一番心力和疼爱,罪过啊!后来多次想起,后悔、难过便在心底滋生、蔓延,及至今日已是不能自拔……
母亲除了会做各种应季的鞋子,会绣花,会做棉衣,还会用当时比较先进的缝纫机裁剪衣服。小时候的我,在村里一直被叫做“小红孩”,那是因为母亲的一双巧手,变戏法似的把家里零碎的旧布面,三下五除二就会给幼小的我,裁剪出一套衣服,要么从头到脚一身红,要么就是一团粉,很是羡煞旁人。
母亲的缝纫机是上海牌的,母亲时常给我炫耀似地讲述,和父亲订婚时,母亲固执地索要了这个聘礼,整个一趟沟,上下围近的几个村落,只有母亲有一台现代化又先进的缝纫机。缝纫机很大,足足占据家里一平方之地。母亲双脚踩在踏板上,双手又在机面上不停地忙活,缝纫机的嗡嗡声是小时最美妙的乐曲。因为母亲会裁衣服,所以村里谁家有块新鲜的花布,就会找母亲裁剪。母亲温柔地笑着,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说着家长里短,往往半晌的时光就悄然溜走,一件件成品的小花褂在母亲巧妙构思里,在缝纫机的嗡嗡声中应运而生,村里人就会赞叹不已:“三姐就是巧!”“三姐”是母亲的官称,认识母亲的人见到她都会亲热的称呼一声“三姐”,因为母亲在姊妹中排行第三。
我那被人称之为“三姐”的母亲,一生是平凡而普通的,如果说有高光的时候,可能就得追溯到母亲未出阁时,曾经是乡文工团的评剧演员。可是从我记事起,并未听得母亲即兴或者无意哼唱几句,所以我对评剧很是陌生。偶尔母亲曾提过几次她在乡里演出《红灯记》,只是我们被社会的飞速发展带来的一些诱惑,充斥得眼花缭乱、内心浮动,并没有那份耐心去听母亲叙说她最为荣耀的时光。聪慧的母亲,大抵也觉出我们的兴味索然和冷漠,所以只是一带即过,但我能感觉到母亲内心的遗憾与失落,以及对那段时光的深深追忆,或许母亲面对苍茫无际的坎坷人生路,这些只能变成最为耀眼的星星,时不时闪现在母亲内心深处,足以慰母亲平淡如水的余生……
我丰沛又快乐的童年,总是有一种优越于同龄人的自豪感,源于我勤劳贤惠的母亲和爱我们入骨的父亲。我的母亲叫佩兰,很小的时候知晓母亲的名字后,就觉得名字好听且雅观。有一“兰”字,会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空谷幽兰”,不识字的母亲虽然面目白皙清秀,身材苗条,气质上总是要差一些。我生命中真实的母亲,如果要与“兰”有千丝万缕的瓜葛的话,我觉得生长在乡村路边的马兰花更与母亲贴切,倔强而执拗地生活,向阳而开,温暖了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