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最先打破沉沉暗夜的,一定是那高亢渺远的鸡啼。鸡声啼落茅店月,人迹踏破板桥霜。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数声鸡啼,将我带回遥远的过去。
烀——烀——烀鸡肉!大锅香,小锅臭!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有了这个童谣。我们不去管它,只顾玩。放学后,吃过晚饭,总有一群孩子,在场院里手拉手围成一圈,跳着蹦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歌谣。声音整齐洪亮,节奏鲜明,响彻山村。诸如此类的游戏,喧闹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黄昏,鲜活了我童年的记忆。
现在想来,那吃大锅饭的年代,大锅饭不香也是香的。小锅饭,再香也是臭的。那是资本主义的小锅饭。童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在时光里行走,关于鸡的记忆,深刻而恒久。物质贫乏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大锅饭即将走到尾声的时候。一个鸡蛋,可以换一张大白纸,裁开订成本子。那时候我们用的本子铅笔墨水之类的文具,家里用的火柴灯油食盐等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用鸡蛋在供销社里换来的。可以说,母亲每年养的那些鸡,功不可没。家家户户,前村后店,一筐一筐白花花的鸡蛋,都被送到供销社,运到城里去了。除了太小的孩子,大家平时难得吃到一个鸡蛋,更难得吃到一顿鸡肉。锅台后面靠门口的地方有一个洞,里面铺了一些麦秸秆,就是母鸡下蛋的地方。钻到里面捡鸡蛋,是我很愿意做的事情。听到一只母鸡夸张地叫着,夸奖自己生了一个鸡蛋的时候,我就钻进去,捡起那颗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交到母亲手里。母亲把鸡蛋放到筐里攒起来,换来钱给我们交学费,买文具。那时候,一个鸡蛋可以换六分钱。
一年的时间真的很漫长。孩子们盼着过年,可是那春夏秋冬的脚步,总是那么慢腾腾的,不会因为你的盼望稍微加快。终于到了腊月了。父母计划着,哪天杀鸡,哪天杀猪。也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才能杀鸡杀猪,改善一下清苦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儿,我们欢呼雀跃!那喊了好久的烀鸡肉的童谣,就要变成真的了。
还是夏天的时候,母亲挑选了几十个鸡蛋,用一只老母鸡孵出了二三十只小鸡,精心喂养。小鸡刚孵出的时候,毛茸茸的像个小球儿。等长全了羽毛,就很好看了。在院里在跑来跑去,争抢虫子,捉对打架。一只鸡找到了虫子,叼在嘴里跑,后面一群跟着追,屋前屋后地跑!有时候捡拾洒在地上的粮食,那声音雨点落地一般,准确快捷,从不放空!母亲给它们都取了名字,黑白花的叫荞麦皮,头上羽毛耸起的叫鼓鼓头,红色的叫大绛色,诸如此类。领头的大公鸡耀武扬威,母鸡们温柔顺从,俨然一个鸡的王国。它们活泼可爱,给我的童年涂上了一层亮色。过了秋天,它们都长大了。留下一只大公鸡和所有的母鸡,来年继续养。其余的公鸡,到了腊月,就关进笼子里“栈”起来。笼子很低,它们在里面抬不起头来,只能半蹲着,或趴在地上,顺着栏杆的缝隙伸出头来啄食。其余的时间,挤在里面不能自由活动,吃完食物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以使它们很快地胖起来。母亲按时给它们喂食,食物比平时要好许多,在米糠里加了玉米之类的粮食。
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乡间独特的风景。一只毛色油光发亮的公鸡,跳上墙头,或者跳到碾盘上,挺起胸脯,奓煞起脖子上的一圈羽毛,扬起头,张开嘴对着天,一声悠长响亮的鸣叫,气势非凡,震天动地!冬夜漫长,每到半夜过后,就会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打鸣声。这鸡鸣不可小觑,犬守夜鸡司晨,乃是职责所在。神话故事里,东天门光明宫里的昴日星官本相就是六七尺高的大公鸡,二十八宿之一,除了司晨啼晓,还能降伏蝎子毒蛇等毒物!捉了唐僧的蝎子精,连观音菩萨也拿她不得,孙悟空更是一筹莫展。后来就是这昴日星官降伏了她。我亲眼见过我家一只不太大的公鸡,把一条不大的蛇整个吞进肚里。那蛇是父亲往回拉羊草时,不小心装到车上拉回来的。它从草垛里钻出来,在院子里爬,被鸡捉住吃掉了。可是那只鸡后来几乎脱掉了全身的羽毛,煞是难看。
只要一只鸡开了头,或者听到邻家有一声鸡叫,它们就争着抢着亮开嗓门儿,你方唱罢我登场。有的高亢,有的嘹亮,有的嘶哑,有的尖细。一声声各具特色鸡鸣,在静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尽管会被吵醒,一想到可以吃鸡肉,顿时觉得它们叫得可爱,叫得好听。于是原谅了它们无端搅扰了我的美梦。等到鸡叫三遍的时候,天色就要亮了。
一天晚上,要杀鸡了。母亲烧开了一锅水,父亲也磨快了菜刀。父亲会杀鸡,只见他左手抓住这鸡的两只翅膀,提在手中,再用拇指把鸡头向后弯过来摁住。然后右手持刀,在鸡的脖子上一刀割开,那鸡血就喷了出来。等到鸡血流得差不多了,父亲就顺势把它扔在院子里。我们站在旁边看,以为这鸡已经死了。谁料它就像疯了似的,扑棱着翅膀跳跃起来,落在地上,再跳起来!如此十几次才渐渐不动了!每只鸡都是这样,只见院子里,黄昏暮色中,一只只被宰杀的鸡飞腾跳跃,此起彼伏,弄的院子里尘土飞扬。有特别厉害的,被宰杀之后扔在地上,还能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前跑很远,然后慢慢地倒下。这血腥的场面,看得我们惊心动魄,也让我们感受到这些生灵生命力量的顽强!它们在血液流尽之后,还能扑腾这么久。难怪父亲有时候说,人不如鸡!
等到它们都不动了,我们就一只一只地拎进屋,放到盛了开水的盆里。在滚烫的水里浸泡一会儿,就开始拔毛。那鸡毛五颜六色,金光闪闪。要挑选出一些尾部比较长的,做新的鸡毛掸子。还有一些较短的,留下来做风匣用。
风匣是传统古老的手动鼓风设备,母亲做饭的时候,拉风匣是我喜欢做的事情。鸡毛掸子,就是把好看的、较长的鸡毛翎粘在一根竹棍的前端,用来掸去柜上箱子上的土灰,平时就插在柜上的镜框边,也是一件装饰品。这东西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用来惩处调皮不听话的孩子。谁要是犯了错,看到母亲去把这鸡毛掸子倒过来拿在手里,那就是大事不好了。那东西用来打人,一下子一道血印,疼痛难忍。但多半时候,母亲只是象征性地抽打几下,并不十分用力。这样,也让我们望而生畏,起到了很好的惩戒作用。
拔毛之后就是去除鸡的内脏。母亲把洗干净的鸡放在炕沿边的菜板上,我们端着蜡烛帮忙。鸡心眼儿,鸡肝,鸡胗子,都要收拾干净,是很好吃的东西。鸡肠鸡嗉子可就都扔掉了。十几只鸡,差不多要收拾到半夜。看着我们眼巴巴的样子,第二天早上,饭桌上就有了一盘鸡杂炖咸菜,实在是好吃。父亲母亲把好的给我们吃,他们吃鸡血。我也要吃这东西,但是他们说,孩子是不能吃这个的,如果吃了,脸上就会长出黑磳子,多难看呀!
等到炖鸡的时候,也是一样。父亲盘腿儿做坐在火盆边,火盆里煨着盛鸡肉的铁锅儿,冒着热气 ,发出滋滋的响声。母亲和我们围坐在饭桌边。父亲母亲把鸡腿鸡胸这些有肉的挑给我们吃,他们吃一些不太好吃的部分。比如鸡爪子和鸡脑袋等食之有味弃之可惜的东西。我们是不吃这些的,一是上面没多少肉,吃不干净,再就是大人说,吃了鸡爪子,将来写字就不好看,好像鸡挠的似的。我们还吵着要看鸡脑袋里的“秦桧”。父亲小心地把“秦桧”扒出来。惟妙惟肖,活脱脱一个手臂反绑着、低头跪着认罪的人!父亲就着鸡头鸡爪,慢慢地喝着酒,给我们讲秦桧害死岳飞的故事。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忠奸善恶,也是最初的道德教育。那时候我不知道法海,因为我们没见过螃蟹。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废寝忘食,一气看完了《说岳全传》,恐怕就是受了这样的影响。
杀鸡之后,杀猪,做豆腐,撒年糕,蒸馒头,还要砸杏瓣,腌腊八蒜。有好吃的,还有新鞋子,新衣服,差不多都是母亲用旧衣服做成的。这是我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正月过了,就又要上学去了。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做父母的真是不易。那么贫穷的日子,也想尽办法,尽量让孩子们过得快乐。般般世态,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我再也不能吃到她亲手炖的鸡肉了!往事依稀可见,沉吟不堪回首。偶尔回到那里,莫名地感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苦涩,也竟然有了做客的感觉!故乡山水依旧物是人非,梦里的故乡渐渐不可追寻,那里的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了!我是故乡的弃儿!老屋里,只有镜框里的几张老照片,屋里那几件旧家具,还能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我的来处!黑白照片里的母亲,还在那里看着我。那柔和的目光,恍如昨日。
操劳一生的母亲,卑微得像一根草芥。转眼间,她离开我们已三年多了,愿她在天堂里永安,再也没有贫穷和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