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
三年前，我六十岁，退休了，闲下来了。何止“浮生难得半日闲”呀？一时，身心就像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儿，思接千载，遐揽八荒，有时给几盆花浇水，有时拥着书入眠，不再被动地让时间把自己驱赶得像一个团团转的陀螺了。
彼时，有人请我去写志，有单位请我搞外宣，我一律拒绝。我说，金钱是买不来自由自在的。
妻说，要不，养几只鸟，几条鱼？我说不，这样挺好。那一刻，我居然想起古代终于被赎身而脱离青楼的女人来。
是啊，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可是，一条金鱼却莫名其妙地游进了我的家，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小镇，有一条河，锡伯河。近二年，这里波光潋滟，涛走云飞，很是旖旎与诗意。但我退休那年，却不是这样。因为上游灌溉，河水动辄断流，加上疏于管理，那些钓鱼的，打鱼的，从春天冰层刚刚解冻开始，就觅血的蚊子一样，在河的两岸逡巡。钓鱼的不说，那些打鱼的，穿着水衩，拿着鱼网，拎着水桶，几乎是鸡鸣即起，月落方归，挖空心思打那些刚刚从严冬噩梦醒来的鱼儿的主意。那些男人女人，不仅在岸边，还到河心，站在几许仅有的水沼中，不断地拉网，不断地打捞，贪婪的程度，宛如在梳篦子。那况味，只能用竭泽而渔定义了。
估计，钓鱼的也好，打鱼的也罢，根本没有换位思考，去想想鱼的感受。他们一饱口福是一个因素，而刷存在感则是一个更大的因素。打到了鱼，并不忙着回家，而是蹲蹴在岸上、小街上守着水桶夸耀、送人，就像中举的人纵马夸官一般，很陶醉的样子。
我家就在岸上住，每每在楼上俯瞰那些乐陶陶的打鱼者，就气愤不已，甚至，还有了很恶毒的念头：怎么不发洪水呢，把这些和鱼儿过不去的家伙，统统冲走！但思忖，虽然天底下的生命是平等的，毕竟鱼儿的性命渺小，无论如何，是不能咒人丢命的。
悲悯落网之鱼，就不由想起一位叫东东枪的先生。他在一本书写道：高老太爷家儿子高不举少年时喜食鲙，有时候一顿能吃十几斤。后来有一次出门，路遇一书生，书生主动跟他攀谈，说阁下就是高不举吧？高不举说，是我，您是哪位？那书生一笑，忽然就变成一条一丈多高的大胖鱼，瞪着大眼问他：你说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吃点儿就得了，知道不？
于是，不禁妄想，不定哪一天，当那些家伙沉溺打鱼的快感之时，那些鱼儿，纷纷涌浪般挺立并怒吼，一准把他们吓一个跟头！
那天，妻子用塑料袋拎进家门四条鱼，说那打鱼的非要送我，让尝个鲜。
我愤怒，有些咆哮，不要，送回去！
妻说我知道你不会吃它们。这是金鱼，还有三条泥鳅。
我说这些人真是疯了，像得了红眼病。流水枯竭，鱼儿还没有长大，也下得去手？
妻说，金鱼是有人放生到河里的，遇到咱，是它的造化呢。不然，那点儿让打鱼的搅成泥浆的河水，能活下去？几条泥鳅，油炸了吧？都说大补呢。
我说要补你补，我是不补。
我们把四条鱼一股脑放进一个不大的玻璃鱼缸，摆放在窗台。
泥鳅们蜷缩在水底，很安静；惟有金鱼，恬淡地在水中游弋，宾至如归。
我想，在水族，金鱼金贵，仿佛公子哥，泥鳅不然，出身底层，如同奴仆，我家并无养鱼经验，环境粗放，最终大浪淘沙，金鱼可能活不了几天。
可是，当晚竟有一条泥鳅跃出水面，跌落地板，待翌日早晨我们发现，已是一具尸体了。
在日后的一段时间，三条鱼相安无事。可眼瞅着，那两条泥鳅，竟瘦骨嶙峋，细细的身躯，衬托得两条胡须格外纤细。给它们鱼食，泥鳅根本不吃。我揣测，泥鳅离不开泥土，无奈扔进一些泥沙，然而不久，一条泥鳅依然无疾而终。
我摸索着给两条鱼投食小米。发现，金鱼大口吞噬，而泥鳅呢，亦做贼一样偶尔轻轻地咬上几粒。
它俩到底有了同样的食谱。
去年底，金鱼不幸染上了癞疮，头的后部，脖颈，一片一片白色的疮痍和瘢痕，怏怏的，奄奄的。我叹息，病入膏肓了，准备收尸吧。
岂料，它于今春居然活了过来：进食了，不时摆动一下尾巴，若打哈欠似的扭扭腰肢。而且，像海水退潮，身上的癞痢也渐渐消褪。
盛夏，儿子那面有事，要我们去。这样，就离开锦山，离开了鱼儿。
儿子的家在赤峰桥北，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
初秋回来，我跳下公交，疾步往家里赶。我对养护的花儿呀树呀并没有在意，径直奔向窗台的鱼缸。唉，果然，鱼缸干涸，那条泥鳅早已像条颀长的鱼干，化石般了无生气。金鱼呢，如同搁浅在岸上的小船，一动不动。我急忙把水倾注鱼缸，默祷，可千万要活过来呀！
令人高兴的是，傍晚，它就蠕动起来，很快，居然啮噬起小米来。
鱼的生命，说脆弱也脆弱，说强大，真是强大。
今秋，我家竟然不可思议地来了很多蚊子。估计是慢待了鱼儿，也就得罪了它们。每夜，它们轮番轰炸，对我们攻击。我们当然要还手。尤其妻子，半夜也要燃灯，将蚊子消灭。这样，就形成了蚊子咬人，人打蚊子喂鱼的生物链条。如今，那条来我家三年的金鱼健硕了，只要我站在鱼缸前，它就要欢快地跳起来。不由让人想起“四大欢”的俗话：河里的鱼，顺风的渠，十八九的大姑娘，哏儿嘎儿的大叫驴。
鱼儿也是有尊严的生命个体。有鱼相伴，是一种风景。是的，忘忧忘我，放下烦恼，才能让我们获得快乐；放下恩怨，才能拥有和平。世尊说：无论你遇到谁，他都是你生命里应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因为，一切皆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