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总第170期 >2021-11-19编印

胭 脂 马
刊发日期:2021-11-19 阅读次数: 作者:刘泷  语音阅读:

当初,汪克一身戎装从抗美援朝战场立功归来,主动放弃城里工作,回铜台沟村挣工分,被选为生产队长。

上任伊始,腊月到了,队里杀猪,会计把猪肉三一三十一分给社员后,悄悄把猪头留下来,晚上送到了他家。汪克当即急眼,声色俱厉说,你这个人有私心,鬼子六!结果,不但把猪头送给敬老院,还撸了会计的职务。

汪克自恃正气,却有人给他敲警钟,告诫他提防邵占广。汪克拍着胸脯说,放心,咱是党员!

邵占广是他手下的社员,细高个儿,水蛇腰,一对大眼睛整天咕噜咕噜乱转,像老式挂钟上两个眼睛贼亮的猫头鹰。他游手好闲,爱占小便宜,对《水浒传》孙二娘“任你小子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之语颇有心得。前两任生产队长都着了他的道儿。一个,不敌他春节时偷偷送的两条鱼,给他多记工分,导致落选;一个,在端午节全家吃了他两包绿豆糕,私下给他多称五十斤小米,从而下野!

汪克果然让邵占广碰了两颗钉子。一次,午饭时分,他打邵家门路过,男人跑出来拉住他说,队长啊,大晌午的,别走啦,我家是饺子,荞面皮的,油脂拉儿馅儿。他凛然道,你当好你的社员,我当好我的队长,别天天的,想歪五六!说罢,扬长而去。再次,春节甫过,邵占广拎着纸绳绑紧的纸包走进他家,说,队长,给您和嫂子拜个年。这是二斤红糖,暖胃的。说罢,把红糖放在柜板上,头也不回,走了。老婆恰恰来例假,小腹疼,眼神很是艳羡。他视而不见,追出去将两个纸包像拼刺刀一样攮进他怀里,怒斥,再搞小动作,送你去学习班!

秋天,生产队驾辕的黄骠马病毙。

马车是生产队的脉搏,什么拉庄稼,送粪,赶集,交公粮,娶亲,看大戏!马车岂能离得开辕马?

铜台沟是农区,购置马匹,都要去几百里外的马市购买。那里情况复杂,有专门的贩子,可以沆瀣一气。而且,外出有工分补助,有差旅报销,只要弄来证明,马匹的价钱也可以臆造。

因此,采购马匹,历来都指定忠诚可靠者前往。

邵占广自然觊觎这样的机会。

一个深夜,汪克手持镰刀在山梁、田间巡逻。

他是一队之长,总要抽查、睃视护秋人员是否在岗。

在一处窝棚前,一只温湿的小手拉住了他。他一惊,问,谁?是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队长,我是邵占广家的,来替他护秋。这荒郊野岭,我怕。

小手像鸟,紧紧地啄着他。

他厉声问,邵占广呢?

女人喘了一口气,嗫嚅说,你还是跟我进窝棚吧,我想你……

他一甩她的手,给我用美人计?休想!

他嗵嗵嗵走下山去,像炮弹出膛,再不回头。

然而,他还是被算计了。

一天晚上,在山上巡视回来,见两瓶白酒端立在柜板上,炮弹一样闪烁着雄性的光芒。他什么没说,上前打开一瓶,咚咚咚就倒进喉咙一多半儿。

那时候,物资匮乏,他已经好久没有品尝白酒热辣辣的滋味啦!

他对白酒有感情。朝鲜战场,在零下四十度的长津湖阵地,营长他们全部冻馁而亡。仅有他和三个战友,靠着营长留下的半瓶白酒活了下来!

见他在喝酒,老婆说,这是邵占广老婆送来的。

他啊一声。

到底,邵占广去了草原。

他花四百买回一匹胭脂马。

可是,尽管马的毛色美艳如同胭脂,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套车就下蹲,根本不能驾辕,只能拉边套。

村民都说,二百都不值!

气得汪克直跺脚、直骂老婆,把另一瓶酒扔手榴弹一般抛进深谷里,摔得粉碎。

胭脂马成了他的心病,他召开群众大会,信誓旦旦:是我汪克对不住大家,给集体造成了损失。我一定攒钱,补偿生产队两千块!

从此,他再没和邵家的人说过话。

好在,两年后分产到户,汪克主动说,谁家都不待见胭脂马,把这个累赘分给我吧!

他把它拉回了家。

他一直惦记着补偿集体。但建新房呀给儿子娶妻呀给自己给老婆治病呀,一直没有攒够两千块。

去年春节,县里慰问老军人老党员,送来两千元。七一前,他握着装钱的红纸袋,对儿子说,把这钱交给村委会!

钱交出去的翌日,汪克殁世,享年九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