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母亲40岁,我们兄妹4人都未成年。
记得父亲临走的那天夜里,阴冷漆黑。
屋外,偶有凉风刮来,院内那几棵高大的杨树就沙沙地响起来,随后就有数不清的、被霜冻过的树叶脱落下来,树叶翻滚着经过窗口的灯光,像一枚枚飞舞的纸钱……
屋内,父亲穿一身深蓝色的长袍短褂,笔直地躺在火炕上,地上站了很多村里的乡亲们。哥哥、我、妹妹、弟弟围在父亲身边,哭着喊着,可父亲一点反应也没有。
父亲的左手握着母亲的右手,右手的食指伸直指向我们的方向。他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喉咙凸起的部位上下滚动着,眼睛睁着,已没了光泽。
母亲坐在父亲的身边,脸色苍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握着父亲的手不停地抖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
半个小时过去了,父亲还是这个样子,母亲终于说话了:“老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这几个孩子我一定给你拉扯成人,我就守着你的尸骨,死后和你葬在一起!”
母亲的话刚说完,父亲握着母亲的手就松弛下来,呼吸变弱,眼睛慢慢闭合,不到两分钟,父亲停止了呼吸。
我当时不明白,已经没了意识的父亲为什么能听懂母亲的话?若干年后我终于明白,母亲的这段话,可理解为是替父亲说出的遗嘱,更算是母亲对父亲的承诺。
几十年过去,含辛茹苦的母亲终于熬出了头。我们兄妹四人先后考上了学,参加了工作,并在城里安了家。可母亲老了:她的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背驼腿弯,胳膊和手指都不能伸直……
母亲一直住在老家的老房里,不肯跟我们进城。我们几次动员劝说都无功而返。
“妈知道你们的孝心,但妈不能去呀,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妈放心了,可对你爸的承诺才完成了一半,我哪能说走就走?妈现在身体还行,还能自理,你们不用担心,我得守着你爸,不能说话不算数!啥时候不能动了,再说。”
每次,母亲都用这样的话推脱着,用这样的话坚守着,我们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几年,母亲突然得了急性胃炎,是邻居发现后给我打的电话,医院去了救护车,母亲到医院时,胃已穿孔,经医院全力抢救,总算转危为安。
出院那天,我打算把母亲接到家里,不让她再回农村了。有了这次经历,我想她老人家一定会同意的。谁知我刚一提出,母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弟弟妹妹劝说也无济于事。哥哥急了,声音有点儿吼:
“妈,您咋这么固执?您不年轻了,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吗?再说,我们都在城里,把您一人扔在农村,我们能心安吗?”
“你爱心安不心安,反正我得回去。”
母亲的固执,哥哥也没了办法,只能蹲在地上挠头。我看出了母亲的心思,走上前去,用手搂着母亲的臂膀:“妈,我知道您是咋想的了。”
“咋想的?”母亲瞪着眼追问。
“您是不是不想百年之后火化?是不是想百年之后用土葬的方式和父亲葬在一起?这个我能做到。”
“你真能做到?”母亲的目光放出了异彩。
“能做到!”我语气坚定,但没有底气。
母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唉,妈不走了。我知道你是给妈吃‘宽心丸’,咱老家都是火化区了,何况在城里?算了算了,‘哪的黄土不埋人’,你是党员干部,妈哪能给你找麻烦?……”
母亲总算在城里住了下来。因积劳成疾,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每年都要住进医院一两次。
80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已是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他右手握着我的左手,常年弯曲的左手食指竟然能伸直指向老家的方向,和父亲当年的情形一样,久久不愿离去。
我知道,母亲这是等我的话。此时,我非常纠结,母亲要听的话我说不出口,可母亲等着,咬着牙也得说:“妈,您安心走吧,我答应您的事我一定办到,咱不火化,儿子让您同爸爸合葬!”我刚说完,母亲的手就松开,食指也垂下,不一会儿,母亲停止了呼息。
此时的我心都碎了,母亲等我的话,也许不是纠结火化不火化的结果,而最可能的是,让我完成她自己根本无法完成的承诺!而我对母亲所说的,是承诺还是谎言?
母亲火化那天,我的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