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3总第190期 >2022-04-15编印

我的高中老师们
刊发日期:2022-04-15 阅读次数: 作者:丁建华  语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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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教师,如果你任教的学校恰好是你的母校,你觉得最尴尬的事是什么?

我最尴尬的是校园里教龄稍长点儿的老师大都教过我,一是因为那些年学校频繁换老师,二是因为补习时间长。

所以当我想写写我那些可爱的老师们的时候,我发现同一学科的不止一人,有的老师在新生班不教我们了,补习班又相遇了。

“大钱儿”老师

他教我语文的时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个时候的人们虽不像现在这样时髦,也绝没有他那般老土:冬天穿厚厚的家做棉袄,外面套一件皱巴巴的中山装,而且棉袄的袖子总比外套长,闲时会将双手笼在袖里;戴一顶站岗放哨的士兵才会戴的绒帽;骑一辆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我们都叫它“大钱儿的破铁驴”。

对了,他姓钱,时而自称“老钱”。从他现在的年龄我推算出他当时不到三十,但当时我们都以为他至少四十五,不知为何私下里都叫他“大钱儿”。

大钱儿遵守时间,绝不拖堂,他会在下课铃响时转身走出教室,尽管有时话刚说到一半儿,他也有本事戛然而止;大钱儿思想开放,当年学校墙很高,学生因无聊,有时会爬高墙逃到校外,很是危险,大钱儿说:“我出差看到某某中学是砖砌的镂空墙,在校园里就可以看街景,不像咱们,大地主过日子似的,高门楼高院墙,哪天我老钱当了校长,先把墙拆了”,我记得掌声雷动;大钱儿爱学生,那年学校的房子因年久失修掉了顶棚,邻班几个动作迟缓的女生被压在了底下,大钱儿手拿砖头大喊“把窗户砸开”,我看到他的眼睛因着急而充血发红。

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幽默。某男生不会回答问题,他说:“为什么我每次问你,你总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呢?我的心怎么这么难和你沟通呢?没做题?这杏花也开了,你领谁上山了吧?”有女生答非所问,他说“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提问时,他会走下讲台,说:“老杨,你说说”“老韩,你怎么看?”

当时学生中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大钱儿骑车带孩子,一个拐弯,孩子沿着一条抛物线摔了出去,大钱儿慢腾腾立好车子,走到孩子跟前,说:“小虎,你摔到了没有?”,我们分享着这个笑话,觉得特符合“大钱儿”性格。尽管毕业后辗转打听,大钱儿的孩子并不叫小虎,仍愿意相信此事就在大钱儿身上发生过。

其实,记忆里的大钱儿一直是粗线条的。

我师范学校毕业回母校任教,和大钱儿成了同事,受他多般照拂,尽管表面上我尊敬地称他“钱老师”,但心里仍叫他“大钱儿”,因为印象中他给我们枯燥的高中生活带来那么多快乐。

最近学校举行“教坛新秀”评选活动,大钱儿是评委,我的课讲得不好,大钱儿主动安慰我,想方设法地说我的优点,并含蓄地指出我的不足,要我认真学习新课标。他那么想安慰我,又不愿说假话,我看到一向洒脱的大钱儿字斟句酌以保护我的自尊,感动得想哭,也蓦然发现他细腻的一面。

我写了张卡片:老师,谢谢你的宽容和鼓励,我会努力的。但没有送给他,觉得太矫情了。

李老师

“这是一个三棱锥,我们不妨坐一下”老师一个口误,我记了十几年。以致今天,我每次碰见他都打个招呼甚或招呼都不打就匆匆走开,因为我怕见到他就忍不住想起“坐”三棱锥的事,我怕我会笑出声。

老师姓李,教数学。

李老师个子很高,站立和走路姿势都极标准,可以用“挺拔”来形容。因此对他而言,黑板的利用率极高,每节课板书从黑板的左上角一直写到右下角,中间不擦黑板,这使他和那些一节课擦好多次黑板弄得满身都是粉笔灰的老师那么不一样。他极爱干净,衣服总是挺括、整洁,这样的老师,在上个世纪90年代羽绒服都是奢侈品的校园里,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忘了是证明哪种不等式了(我不是个好学生,老师教的知识大多交给了考试,如今记得的,往往与学习无关),他说:“要证它成立,只需证它成立,即证它成立,42大于41显然成立,所以这个不等式就成立,看是吧?”飞快的板书,飞快的语速,配上他独特的腔调,令人捧腹。

那个时候,补习生有的补习好多年才考上大学,补习时间长了,分数没咋提高,毛病增加了一大堆。有个学生上课睡觉,李老师问原因,他一声不吭,“非暴力不合作”。开班会时,李老师说:“我是本着爱心,没有丝毫的恶意,问问你怎么了,别是感冒了。你还不告诉我,大家都互相体谅点儿,我也就二十几刚到三十,那还虚岁。”

我一直觉得李老师是最佳段子手。

王老师

高二下学期的一天,李老师讲完课,说“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了,明天有新老师来接替我,他会帮你们早日成才。”

第二天,帮我们“早日成才”的老师来了。他姓王,个子不高,板寸头,小眼睛,大嗓门,不怒而威。没过几天,王老师接替了原来的班主任做了我们的班主任。

我们班在当时的平行班中,成绩最差,纪律最差。我想原因大概是我们班女生太多,能咋呼(男生少的最突出表现是学校举行篮球比赛时我们班队员犯规也不会被罚下,因为没有候补。而我们的啦啦队,是全校最棒的。)此外,原来的班主任实行粗放式管理,而我们,又那么不自觉。

王老师当我们班主任后,每天来得很早,管纪律,管卫生。大约一个月后,我们班级居然一改往日的拖沓,变得严整起来了:教学楼中廊的黑板上,不再有我们班扣分的消息了,甚至有几周的评比,我们还名列榜首。

这种改观当然是因为他的严厉。他每天早晨到班后,站在讲台上,挺胸收腹,中指压在裤线上。请相信我没有丝毫夸张。班级顿时鸦雀无声,肃穆得如同升国旗。不,比升国旗更甚。因为升国旗我们还敢窃窃私语,在这儿,是绝对不敢出声的。

我坐第一排,每每这时,不敢抬头,敛声屏气。有时大着胆子偷瞥一眼,看见他表情严肃,小而有神的眼睛环顾全班。

他讲课极耐心。因为我们班是文科班,基础很差,他总是耐心讲解,不厌其烦。在黑板上一遍遍演算,有时一不小心错了,再一点点往回找,找到出错的地方,他说“哎呀——”拖着长长的尾音。怪我们不告诉他。其实他不知道,以我们的计算水平,完全发现不了错误。

有时,他也很可爱。学校举行运动会。有个年纪很大的张老师参加长跑,速度很慢,但不懈怠。我们在观众席上赞叹张老师的毅力。他提议“咱们给张老师喊加油,我喊‘张老师’,你们喊‘加油’,好不好?”我们说“好”他又反复叮嘱“说好了啊,别我喊完你们不吱声了,我多没面子。”可爱得像个孩子。

高考结束,我和王老师说起估分(当时是考完就报志愿)情况。我数学没考好,总分不高。有个同学后加入我们的对话,只听到我一两科的分数。说“这不还可以吗?哪科不好?”“哎呀——,数学!”他那声拖着长长尾音的“哎呀——”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觉得自己辜负了老师。

孟老师

孟老师名字里有个“仲”字,当我得知他在家里排行老二时,竟对他的父亲生出无限敬仰,觉得他一定出身书香门第。因为在我生活的偏僻小村子里,我的上一代大多是文盲。

孟老师教历史,字写得极漂亮。这让我这个习惯上课溜号的学生面对他的粉笔字生出许多想象。电视里看到的那种书香世家,老师坐在桌前,手握毛笔,旁边是他穿中式家居服的父亲在微微颔首······

孟老师个子很高,但总是低头走路,我觉得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至少比实际身高矮3厘米。他讲课几乎不看学生,只爱看墙壁。提问完总是摆摆手,说“好了,你坐,你坐”他讲课有时也爱重复后一句话,并伴有“说你”的口头禅,一想起历史老师,有一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说你列宁又回到了彼得格勒彼得格勒”。

班级有个同学,与老师三分神似,模仿老师又极到位。一天课间正在讲台上学老师,恰被老师撞见,老师也不恼,一笑而过。

孟老师一向温和,有一次却发了火,语言少见的刻薄。要毕业了,我们忙着合影忙着写纪念册,似乎都忘了还有高考。我记得孟老师说“说什么缘未尽份未道,该干啥干点啥,离别没那么快,下学期你们就会相会在补习班。”(事实证明了老师的预见性,离别很短暂。除了两个考上的精英,少数读自费学校和务农,一个月后,我们在补习班相遇了。历史老师还是孟老师。)

孟老师的话让我们的不务正业稍有收敛,他便又恢复了语重心长的模样。快考试了,他说:“把会做的题都答对,不会的就放下,不是你的别强求。等做完了时间充裕了再回来对付难题。就像香港当年被人夺了去,就让他管理着,等咱有能力了,不就收回了吗?”

多年后,我仍旧记得凡事尽力就好,不是我的莫强求。

这几年,孟老师因为身体原因不任课了,去了图书馆,每次借书,他都给我打开书库门,说“进去随便看吧”。要知道,以前我借书只能看书目填借阅卡,之后图书管理员把书拿出来我才能见到“真容”,有时觉得跟想象的不一样也不好意思让管理员再换,只能拿回去看几天再来借。孟老师为我大开后门,为我借书提供了太多便利,当然,我也尽量不给老师添太多麻烦,每次都认真填写借阅卡,按时还书。

刘老师

刘老师是我补习班时的英语老师,我与老师的交集却在毕业以后。

最尴尬的是我上班第一天我们在校园里相遇,我不认识她了。

我第一天上班,碰见一个扎小吊辫,走路像一阵风似的女老师,主动和我打招呼,并说看我有些面熟。

然后我就说出了那句让我想起来就后悔不迭的话“我看你也面熟,你认识某某吗?”

我把她当成了高我一届的老乡的同学,提了老乡的名字。

“不记得了,”她说,“教过的学生多,想不起来了。”

我很不屑,心想,你的样子这么年轻,也就比我早毕业一两年,哪来那么多学生,装!

我回办公室说起这件事,大家根据我的描述猜出来我遇到的是刘老师。

我无比羞愧,用一个“烂梗儿”表达一下,如果地上有个老鼠洞,我恨不得钻进去。

我反复问自己,怎么能不认识老师了呢?

思来想去,我找到三个原因:一是我不是个好学生,二是刘老师太严谨,没留下什么话柄让我这个学习不怎么认真的学生记住,三是刘老师越来越年轻了。

就在我觉得无颜面对刘老师的时候,她来我的办公室了。进屋就问“建华,你哪届的?”我赶紧起身,说“老师,我就是您教的那届的,昨天没认出您。”她说:“我就说是嘛!大家都说他们的学生毕业回来了,我就想你明明应该是我学生,怎么就不认我了呢!”老师的坦率令我汗颜。

就是我这样一个连老师都不认识的学生,还是受到老师厚待:我的结婚喜宴、两个孩子的满月酒,她都跑前跑后地帮忙张罗;工作中也经常提点我。某个假期我们都和家人出去旅游,在车站偶遇,只是打个招呼就分手的时间她仍不忘提醒我不能老教补习班了,得去新生班学点新东西了。

老师的照拂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