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机械化离我们很远。在内蒙古东部的农区,马几乎是家家都养的牲畜,拉犁、驾辕、打场、磨面……从种地到收割,从村里去村外,我们的生活都离不开马。
我家有一匹黄色的小儿马(公马),两岁到我家,爸爸说它“仁义”“干好活儿”。
我亲眼看见爸爸所言不虚。小黄马拉车,爸爸可以稳稳坐着驾车,一条鞭子、几声简单的“吁”“哦”就能操控自如,它走平道健步如飞,遇到坑洼就自动减慢速度。那时农村有许多路只有车辙处是平的,中间牲畜走的地方是被雨水冲的深沟。走这样的路,小黄马总是自己走深沟,车依旧稳稳当当,稳到我可以躺在车上边吃豌豆荚边眯着眼看浮云。当我亲眼看到同村的一匹脾气暴躁的马自己抢着走好路而将车弄翻农具摔得遍地都是时,我是那么喜欢我家的小黄马。
种地时,小黄马拉犁总是拉主套,旁边配上一个不太干好活儿的马拉拉帮套。爸爸兄弟六人,一大家子的地,整个播种季,主力都是我们的小黄马。
小黄马一天天长成大黄马,干活儿更稳当,力气更大。爸爸说它“正当口儿”。但有一次我看见了它不温驯的一面。
那天大约是我们第二十几天打麦子。当时我们打麦子的方法是那么原始,大人们天不亮就将麦子从麦垛上拆下来平铺到场院里,太阳出来一晒,就套上马拉着碌碡一圈圈碾压,拉主套的自然还是我们的大黄马,旁边是四叔家的“小二岁子”。那些天可能太累太热了,漂亮的大黄马眼角总有黏糊糊的东西。它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当时遛场(人站在中间,指挥马转圈)的五叔将鞭子狠狠打在大黄马的屁股上,打了很多下,打到他翘起前蹄也不肯往前迈一步。我在麦场边玩耍,大喊着冲过去,完全不顾大人的担心和责骂。抱着五叔的腿说“五叔,别打了”。我的闹场终于使五叔停住了鞭子,卸下马歇息。回家我哭着求爸爸,别和叔叔他们合伙了,“会把大黄马累死的”。爸爸当然没有答应我。
自此,我很少去场院玩儿,因为实在不忍心看到大黄马受累的样子。
这件事过去大约一年,大黄马的旧主人赵叔叔来到我家,请求爸爸将大黄马还给他,用大黄马的妈妈老黄马来换。爸爸开始不同意,但经不住赵叔叔再三央求,还是答应了。我记得他好像是这样说的“老黄马虽说口儿(年龄)大了点儿,但一样活计好,还能下驹。只是我家地多,忙不过来,算你帮哥一个忙。”
大黄马回到了它出生的地方,我自然是不舍的,幸好它的妈妈来了,而且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妈妈更瘦些,屁股不像大黄马那样浑圆,眼睛也没有大黄马亮,似乎总浮着一层水汽。
老黄马更温顺,我跟它的接触便更多了,因为爸爸相信它不会对我构成伤害。我经常被指派去给它添草、喂料甚至绊马(把马撒在外面,为防跑远,将两个前蹄用一根短绳绊住,它就只能走小步了),我钻到它的肚皮底下,它就静静地等着,等我绊好从它肚皮里爬出来拍拍它它才慢慢离开。没事儿的时候,我就跟在它的身后,看着它。
老黄马真不走运啊!自从它来到我家,就赶上庄稼连续三年歉收,人和牲畜的吃食同样成了问题。其实,不歉收时农区的牲畜吃食也很差,肥沃点儿的土地都垦荒种地了。青草是没有的,最好的是莜麦麦子的皮儿,我们叫genao(不知道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其次是莜麦麦子的杆儿(我们叫穰子)。可是那几年,连这样的吃食也没有。冬天,经常下雪。不下雪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刮白毛风,山上几乎什么也找不到,只有山坡上石头的缝隙或其它的背风处偶尔会有几片树叶,爸爸仍旧把老黄马绊出去让它自己寻一点儿吃的,因为这总好过拴在马槽边干站着。每一次,它都小心翼翼,看得我们心疼。
即便如此,它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新的生命,一只紫红色的小马驹。小马驹两岁的时候,老黄马更老了,爸爸把它带到集市上,500多块钱卖掉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牛
我家有两头牛。一头是黄色的,长两只尖尖的角,拴起来特别容易。一个圆套套在犄角上,再将绳子背个劲儿套在另一只犄角上,牵着绳子就可以走了。一头是黑白花儿的,没有犄角。拴时要像马一样戴笼头,它又太顽皮,有时故意甩头,给我带来难度。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农忙季圈牛(村里有个牛倌,早上将牛赶到山上吃草放风,晚上回来)时,爸爸妈妈还在山上干活儿,而我恰好放农忙假。
说实话,我不知道它俩在我家的意义,它们几乎不会干什么农活儿,家里的活儿都是大黄马和老黄马在干,但它们都很漂亮,我很喜欢它们。
小黄牛走路很有意思,有一只后蹄踢另一只,踢破了皮,走路一瘸一拐的。巧的是有段时间我走路和它一样,左脚也会把右脚踢破皮儿,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小黄牛离开家时,也是去了集市,换笼头(农村卖牲畜会把笼头带回来)时,它居然流了眼泪,我知道那是它的不舍与忧伤。
羊
家里养羊,总数似乎没有超过15只。妈妈说,可能是羊圈的风水不好。说这话大概是因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儿“自尽”了。
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去奶奶家。我的童年,没有书,没有电视,当然更没有网络。所以,为了排遣寂寞,也许还为了省电,叔伯几家人的晚上都在奶奶家度过。一间屋子,炕上地下都是人。大人聊家常,孩子们做些“躲猫猫”之类的游戏。
当我们从奶奶家回家时,屋子里上演了惊人的一幕:在屋里的那只小羊羔儿缠在料斗子(里面装着用豆瓣做的马料,当时老黄马正哺乳)上,四肢僵硬。小羊羔儿放在屋里是因为爸妈担心它太小,受不住羊圈的严寒,想不到它因为贪吃,在屋里吊死了。
我曾无数次想象它被绳子缠住后做过怎样的挣扎,经历过何种痛苦,它才生下来没几天,还那么小。
羊也是每天早晨撒出去,羊倌儿集中赶到山上,晚上再赶回来,圈到羊圈里。农忙假或者寒暑假,接送羊的活儿是我专属的,因此便和放羊的伯伯混得极熟,山杏儿成熟的时候,他总会把从山上摘回来的杏儿掏给我一把,出去找小伙伴玩的时候,我便多了可分享可炫耀的零食。
关于羊,我最鲜明的印象是剪羊毛。我蹲在妈妈身边,帮着抓羊腿,看妈妈把剪刀插进羊毛里。有的羊,毛很浓密,妈妈高兴地挥舞着剪刀,因为羊毛按斤卖,多一两就多一些收入。有的羊,毛很稀疏,虽然剪起来容易,但妈妈剪得不快乐。
有时,剪刀不小心剪到了羊肉,渗出血,羊会痛苦地抽搐,踢开我的手。我看着羊疼痛,心里便一阵阵发紧,一边抓羊腿一边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再剪到它的肉了,小心啊,小心啊!
剪完毛的羊一个个瘦了一大圈,看起来面目全非。为了方便辨认,每家都给羊“打抹儿”,用棍子蘸上红的蓝的等凡是家里能找到的各种颜色的漆,在羊身上画上“一”“二”“王”“丨”等符号。当全村的羊都剪了毛,我就看到羊倌儿赶着一群背上涂抹着印记的丑家伙早晨离开,晚上归来。
它们整体的丑陋,换来的是我们日子的相对丰足。这个季节,被人们幸福地叫做“羊毛季儿”。卖羊毛换来的钱可以缴纳羊工钱、电费、还下因缺斤短两借下邻居的钱……甚至,富余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手里,还会有几块水果糖。我一直觉得,“羊毛季儿”是甜的。
鸡
每家都有几只“捡粮食”的鸡。养鸡不仅容易,收益还明显。每年开了春儿,天暖和了,母鸡就开始下蛋了。我们的住房很密集,院墙都很矮,因此村子里总有母鸡下完蛋后此起彼伏的炫耀声,很是热闹。
我最爱捡鸡蛋,捡回来轻轻放到一个篓子里,看着它们越堆越高,这些鸡蛋大都去了供销社,换回些钱贴补家用。偶尔有客人来或是奶奶过来吃饭,它们也会难得地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
妈妈最得意的是家里的一只“荞麦皮儿”母鸡。别看它貌不惊人,每年都会“趴窝”,具体表现是它突然就不生蛋了,还趴在鸡蛋上不起来,小脸红通通的。每当这时,妈妈就会牵着我的手,去别人家里换鸡蛋。(估计是为了改良品种)换回来的鸡蛋摆在一个特制的筐里,下面是温暖的穰子。老母鸡趴在上面,开始了它为期21天的孵蛋生涯。
每天,它都静静地趴在上面,吃食换成了我们的餐桌上都很少见的小米,但它还是吃得很矜持。它永远不会像别的不着调的“老抱子”(孵蛋的母鸡的专属称号)一样扔下鸡蛋就跑,也不会没轻没重地压坏鸡蛋,所以,作为主人,妈妈只需过几天在灯下照一照,看鸡蛋里是否有个红线,以判断这枚鸡蛋是否为受精卵就可以了。
21天后,小鸡从里面啄破蛋壳,挤挤吧吧地出来了,刚出来时湿塌塌的,干了毛儿,就像一个个小绒绒球,可爱极了。也有个别的小鸡只啄一两下就不继续啄了,等上一两天,妈妈会轻轻帮它碎壳,助它破壳而出,这样的小鸡,通常先天较弱。
老母鸡结束了趴窝生活,带着它的雏儿们出去觅食了,遇到刮风下雨,就把小鸡拢在翅膀底下,遇到别的鸡来挑衅,就勇敢地冲在最前面,挑衅者是恶狗也不例外。
老母鸡张开翅膀保护小鸡的样子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狗
我家有一条黑狗,我是看着它长大的。
那年,表舅家的狗下小崽儿,我挑了一条最胖乎的抱回家,它便成了我家的一员。不知是因为我带它回家还是别的缘故,家里,它和我的感情最好。我上学,它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我回家,它抬起两只前蹄抱抱我,然后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这条狗将看家护院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陌生人绝对进不了院子。它又极听话,只要主人一声吆喝,立马夹着尾巴,低着头走开,绝不会有偷偷扑上去咬伤客人的事出现。村里有的狗“咬空”,有人没人瞎咬。我家的黑狗从不这样。门外有人走过,它从不发声。但只要一进我家院门,它便狂吠不止,特别分得清公共与私人领地。晚上我即使一个人在家也不会害怕,大黑狗带给我的安全感无与伦比。
它不择饮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没跟我们吃过什么好东西。有一个冬天的早晨,它静静趴在穰子垛旁边,妈妈起床开门,没有看到它像往常一样迎上来。走到跟前,发现它的旁边躺着一只被它咬死的山兔。妈妈拿起山兔,黑狗站起来,摇摇尾巴走了。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对于一个久不见荤腥的食肉动物而言,一只野兔该是多大的诱惑。可大黑狗却将嘴边的猎物留给了主人,我不知道这需要怎样的定力。当那只山兔成了我们餐桌上罕见的美味,留给大黑狗的只有内脏和骨头,它吃得津津有味,似乎那才是它应得的。
后来,大黑狗老了,村里来了一个收购狗的大车,爸爸妈妈40块钱把它卖了。我看到它被装上大车,车上的笼子是那种用装大牲畜的笼子改造的,铁棍中间夹了木条。我看见大黑狗把木条咬坏了好几块,咬到嘴角流血。当它发现逃脱的努力终究白费时,我看见它垂下眼睑,眼里满是忧伤。我眼巴巴地看着大车,痛哭流涕。
好多年,我无法原谅我的父母,尽管我知道40块钱可以兑换许多柴米油盐,尽管我知道一个贫穷的家庭无力为一只老狗养老送终。黑狗的离开带给我的伤痛无以言表。
如今,不论我的孩子看到小狗如何欢呼雀跃,我都不同意养狗,因为不想让她们的人生经历那种无法治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