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看看唐诗宋词里那些对乡村的咏叹,便可知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对许多从乡村走出来已经在城市里落户扎根的人来说,在他们的心中更有一个让他们远离却又无数次想靠近的地方,这就是故乡的土地。
从事新闻工作三十余年,很少回家乡采访,这次接受“绿水青山乡村行”的任务,却把它当成一次重任,因为吃着这里小米长大却无以为报的我唯有用真实的文字来记录这片土地。
天宝同是一个人口不足两千人的行政村,但追溯起来又有着很悠久的历史文化。这里地处西拉沐沦河南岸,是草原丝绸之路的节点,1973年,在河套组敖包山上出土的青铜甗,经考证为距今4200年至3600年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时期大型青铜器的早期作品。
河套是一个很美丽的小村庄,村南面有条小河,北面有一座敖包山。我是在河套的姥姥家长大,自小就听老人们讲,后敖包山是神山。神在哪里,没人说得清,但村里的人对它却是敬而远之,放羊的姥爷从不到敖包山上去放,砍柴的人也从不去敖包山上砍。
说起来我算是这件国家二级文物的发掘者。当年我就读的中学就坐落在敖包山下,1973年对天宝同中学来说是个大年份,因为这一年我们首届七年级学生将从这里毕业升入高中。班主任是一位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教师,他想让这次毕业有点仪式感,至少能买个印上天宝同中学的纪念册的本子也行,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就准备带学生们去敖包山上挖甘草。同学们当然都非常兴奋,可是当我回去和姥姥一说,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准去。还说谁动了敖包山上面的土就会头痛。
姥姥自然拦不住我,那也是我第一次上敖包山,果然刚上去还没等动土就头痛了,那是因为天太热中暑了。这时同学说挖一个深点的坑让我坐进去凉一会就能好,就在深挖时,突然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这只像大号香炉一样的铜器叫什么,只是觉得它肯定比甘草值钱,于是放弃继续挖草药,全班同学抬着它兴高采烈往回走。遇到学校里一位从湖南师范大学下放的杨老师,他说这是文物,应该交给旗文化部门。我们当然不会听他的,于是送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收购人员为了鉴别是铸铜还是镀铜,敲掉了一个角,为这国家级文物留下了永久的遗憾。而我们班二十几个学生每人得到了一个塑料面的笔记本,互相写上“海内存知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的豪言壮语。
多少年后从文化馆中我才细观这件高53.5厘米、重12公斤的青铜甗,它的外表浑厚,口沿部有两个对称的竖耳,庄重大气。据说后来又有人在山上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桌形石块,经考证青铜甗是摆放在巨石上用于祭祀神山的礼器,而敖包山就是商朝人用来祭祀的神山,看来老人们的话不虚。
克旗土城子镇地处蒙汉交界处,自古以来就是旅蒙商的交通要道,现在的206省道从我出生的村庄经过,过去曾是一条专门运盐的商道,我们小的时候叫它“拉盐道”。因为这里也是旅蒙商人进入草地的最后驿站,在民国之前,土城子到天宝同沿线大小商号云集,天义昌、天宝同都是有名的大商号。天宝同地处辉图浑地川道内,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许多商号演变成后来的以土地为生计的地主。
时光如梭,数千年岁月转瞬即逝。无论是声势浩大的宗庙祭祀,还是尘土飞扬的战乱杀伐,抑或是车马云集的商号,都被这片土地封存成了历史。
新中国成立后这片土地也曾创造过奇迹,上世纪七十年代,仅天宝同一个大队上缴的公粮就占土城子公社的三分之一,这个村的湾子生产小队,当年玉米最高产量达到1500斤,谷子大同六号亩产超千斤,上缴任务每年超额完成二十余万斤,有克旗第二粮库之称。“远学大寨,近学湾子”,湾子小队也成为当年辽宁省的典型。划归内蒙后,队长曹凤明曾受到时任自治区党委书记乌兰夫的接见,村里的青年书记李明曾受团中央表彰奖励。
近些年,随着社会的发展,乡村快速与城市接轨,梦中田园已经在工业文明的潮推浪卷中渐行渐远,然而生活在这条被称作大川上的天宝同人一直固守着这片土地,不管外面如何变化,他们紧贴着土地生活,视土地为宝。
年纪大了,近两年我开始频繁地回到老家,亲眼目睹天宝同村的与时俱进,其变化,不仅是物质生活改变了,村民的精神生活也发生了改变。村里开辟了健身广场、安装了健身器材,过去村民单一的娱乐内容也变得丰富起来,不变的是这里的人对土地的那份执念。
去年秋天回老家,看到村里新建一处气派的民房,主人是村里退休的老支书王成学,两个儿子非常优秀,他已随儿子在南方城市定居三四个年头,可是去年非要儿子给他在老家建房。
回老家采访正是春播时节,晚饭后在村道上散步,暮色中迎面过来的两个人边走边讨论着什么,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停住脚步,我这才看出这个人正是我叫舅舅的王成学,唠嗑时问他这么晚还忙什么,他今年的地承包出去了,有几个细节还要和承包商再协商。我问他有多少地,回答不多,十几亩。我心里笑他,按着每亩六七百元的价格算下来也不过几千块钱,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可是他却认真到每一个细节。当我问到为什么在南方住了几年还要回来,他笑着说,在那边我是吃着儿子的住着儿子的啥事不干的闲人,在家我是土地的主人,我有事干。快七十岁的人,放弃城里的悠闲,非要回到老家做那几亩地的当家人,为的是有事干。
近些年,不少村庄都变成留守老人的村庄,许多农村的年轻人努力与城市接轨,家里的土地或承包出去,或者丢给老人,可在天宝同村不但外包的土地少,既便包出去,不少年轻人也选择为承包土地的公司打工。河套组不到四十岁的吕国东在外面打工十几年,娶了外地的媳妇生了娃,算是在外面混得比较好的,可是前几年还是带着妻儿回了老家。今年土地流转了,他就在村里为承包公司打工,每个月能有几千块钱的收入。他说,媳妇家那边工业发展的好,几乎家家都有小工厂,在那边挣的是多些,可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心里才踏实。
食为民生之本,土地是粮食的命根子。天宝同人用自己的顽固和执拗守住厚土留住根。而当我来到只有一户人家的水泉沟,见到这片土地的女主人李红时,我的内心除了敬佩还有感动。
水泉沟属于天宝同组,它距离外面的村庄直线距离不过四五里路,却因为它夹在两山之间,出去要翻山越岭,遇到雨雪天气基本就出不去。男主人叫勾天祥,从爷爷辈就住在这里,后来兄弟姐妹陆续成家搬到外面,父母去世后,中学毕业的他就一个人守在这里。因为没人愿意嫁到这远离人烟的山沟里,三十岁时他还是光棍一条。后来生活在小镇里的两个儿子的母亲李红因为一场变故失去了丈夫,经人介绍嫁给了勾天祥,从此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三十年,栽树,改河道、开地、养牛养羊。如今,一沟的树,一坡的田,一百头牛。我去的时候正是果树花盛开的春天,呈现在我眼前的完全是新版的《桃花源记》。房子是砖的,墙是白的,一沟的绿树白花。坐下听李红讲述过往,刚来时家里的房子是依山坡搭建的偏厦子,请人修房顶一脚踏空竟然掉到锅台上。为了能利用上泉水下决心改河道,两口子每天都要划分出任务区,谁干不完不准休息。一道渠,一条道,一趟沟,两个人,无数个酷暑严寒……
六十岁的李红讲的云淡风轻,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李红家的墙上挂着一面镶满照片的镜子,里面有李红年轻时的照片,让人不敢相信照片上这个漂亮的女人竟然在远离人烟的山沟里一住三十多年。当问她后悔过吗?李红却说,选择了就不后悔。最难的时候我和儿子说,别看咱们住在山沟里,你们好好念书,将来从山沟到北京工作才是能耐。
李红的愿望实现了。如今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北京工作,买了房娶了妻。健谈的李红笑着告诉我,你说怪不怪,前两年她在北京帮助带孙子,住了一年添了腿痛的毛病,楼梯都走不了,回来没两个月竟然好了,现在满山的找牛哪天都要走几十里。我这土命,离了地儿就犯病。
人们常常向往诗和远方,在李红这里,却是心中有桃花源,何处都是水云间。
贴着土地生活,这就是天宝同人。他们接受先进的农业生产生活方式,刷抖音,玩快手,早餐喝牛奶,阴雨天,架起火锅来一把城市人喜欢的烧烤涮。傍晚,媳妇大妈们聚集在一起,打开音响跳广场舞。男人们没事的时候聚在一起打打对调,他们关注阴晴雨雪、粮食价格、化肥贵贱,就连俄乌冲突、核弹爆炸、小行星撞进地球这些也能让他们争的急头白脸。只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们的心中就多了一份踏实与希望。
天宝同村简介:天宝同村位于土镇子镇西北部,西拉沐沦河南岸辉图浑地川道内,距镇政府25公里。北邻206国道,与林西县接壤。全村总面积54.2平方公里,其中耕地10500亩,草牧场75000亩。天宝同村辖8个村民小组,户籍人口766户1776人,常住人口351户857人。2021年人均纯收入1.5万元,村集体经济收入累计14.9730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