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十三,老家祭敖包,我们一家人回家凑热闹。
豌豆板儿
途中拐下公路歇息,居然碰到了大片的庄稼地,地里有刚吐穗的莜麦小麦,有金黄的油菜花,还有一大片豌豆。远远望去,豌豆地像是白色的海洋,这花海随风起伏,煞是好看。走到近处,看见豆秧上挂着长长短短的豌豆板儿,我一阵激动,这些我童年无比熟悉的东西,好多年没见了呢!
我挑豆荚里豆粒大的摘了几个,像小时候那样剥开,把豆粒给罐罐,她吃了,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我又给她示范怎样剥豆荚上的一层薄皮,她看着好玩儿,自己试试,剥不开,就跑去花丛里追蝴蝶了。
我自己剥一个尝尝,似乎没有小时候吃的时候感觉甜。这几个豌豆板儿没有唤醒我的味觉,却把我的记忆带到了好久以前。
听爸妈说,豌豆特别娇嫩,种过豌豆的地,第五年或七年之后才可以再种,不然会“犯重茬、隔茬、四六茬”死掉,所以我家每年只能种一小块豌豆,而且每年豌豆种子播下的时候,爸爸都会在他那个用了很多年的小本本上记下今年的豌豆种在了哪里。比如“东西垄靠北边20垄”。
等到豌豆开了花,我们这些孩子就离快乐近了一些。豌豆花有两种,一种是白色的,一种是粉色的,白色的花结白豌豆,粉色的花结狸豌豆(黑花的)。有时候我们耐不住,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剥开花,看里面的小嫩芽芽儿啥时候才能长大。
终于盼到豌豆结了豆荚,我们每天都会去地里摘上一大把,美滋滋地吃掉。当然,我们并不限于仅仅摘自己家的,那时,尽管家里都不富裕,但没有乡亲会阻止馋嘴的小孩子,我们只是被告知不许踩了秧苗。
豌豆再长得久些,每一个豆荚都绿绿的,胖乎乎的,就可以摘下来烀着吃了。我是将烀豌豆当做盛事来对待的,那种甜甜的清香的味道实在难以抵挡,因此每次我都会吃到肚皮滚圆。因为豌豆结豆荚的时间参差不齐,所以我一年可以经历几次吃烀豌豆的“盛事”,最后一次吃是在收割时,豆秧变成了黄色,大部分豆荚也成了黄色,有的太阳一照或者被人碰到会炸裂,逬出一些快乐的小豆子。每到这时,爸爸妈妈收割,我就拿着篮子,把剩余的没有成熟的绿色豆荚摘下来带回家烀着吃。
当然,烀豌豆并不是豌豆的唯一吃法,收获后的豌豆颗粒饱满,我妈会把它们炒熟,有时是直接炒,有时是泡软了放上糖精,有时是炒完了外面挂上白糖糊……豌豆是我童年吃的最多的零食。
一次,和一位同龄的同事聊起孩子牙齿,我们都感慨为什么明明我们如此注意孩子的口腔健康,却总需要给孩子补牙正畸,同事说:“我们的牙齿锻炼得多好,吃的是豌豆蚕豆,他们整天吃的啥!”
老家
快到村口了,果爸说:“回老家还是不一样,去别的地方终究不过是看风景。”
我笑了,知道他说的是西拉沐沦河,他常在星期天带我和孩子去玩。他常说那里的夕阳美、月亮圆。我对几乎每周一次的折腾有些厌倦,问他“又不是你家,干嘛总是去?”他笑,说他已经把那里当成第二故乡了。
罐罐问:“什么是老家?”
“老家就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我试图用一种简单的方式让她明白。“南店是爸爸的老家,书声是妈妈的老家。”
“那我的老家呢?”
“你的老家就是咱们家!”爸爸大笑。
罐罐大概觉得这个答案太无聊,拿起一盒牛奶,边喝边进入她的幻想世界:“你们知道吗?我的老家不是咱们家,那时,我还是一条鱼……”
爸爸看着翘着小腿儿喝牛奶的开心小孩儿,说:“我小时候,洪波家有一头奶牛,新挤的牛奶要一块钱一斤,说是一块,但实际上根本到不了,你拿一个啤酒瓶子去,他就会给你灌满满一大瓶。我只买过一两次,这么点钱家里也支付不起。”
我说:“那算什么呀,我们家还有过断粮的时候呢!”
小的时候,我经历过连续三年的歉收。第一年,快收割了,天上下了鸡蛋大的冰雹,冰雹过后,小麦地的垄沟里都是红红的麦粒。第二年,天气极冷,都白露了,庄稼还是绿的,大人忍痛把这些庄稼收割了,麦子都是秕的,加工成面粉蒸馒头,粘粘的难以下咽。第三年一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喜人,颗粒饱满,收割时大人们高兴地挥舞着镰刀,早出晚归也不觉得累。可是当我们的庄稼用马车拉到了打麦场,垛成圆圆的麦垛,连阴雨来了。阴雨天好像持续了一周左右吧,几乎每个中午天都会晴,大人说叫“晾晌”,麦垛会被晒热,然后接着下雨。这种潮热的环境太适合种子的萌发,等到阴雨天结束。拆开麦垛,升腾的蒸汽像有一大锅馒头出锅时那么大。麦子都生芽儿了。
很多人家的存粮都不够吃了,我家也不例外。那时,我家条件还算好的,我爸有工资,我妈靠着她的吃苦耐劳每年养猪养小鸡种菜园保证家里肉禽蛋的供应。可是没有用,我们买不到粮食。
最困难的一天是家里还剩下半碗玉米面,第二天可以买到“返销粮”(应该是国库的限量供应吧,那时没有卖米面的店铺,我们只是每年要上交“任务粮”,没见过粮店往外拿粮食,似乎是只进不出)。妈妈在地里干活儿还没回来,爸爸要用半碗玉米面熬粥,一个乞丐进来了,那个乞丐总在我们家附近活动,大家都叫他“牛干儿手”。牛干儿手伸着手要米面,我爸说:“就剩这半碗了,熬熟了你喝碗粥吧。”
后来长大了,第一次读到《窦娥冤》和《西游记》中凤仙郡百姓遭难的章节,总忍不住想,我的老家歉收的三年是因为附近有冤情还是有个做了错事儿的地方官?抑或是关汉卿吴承恩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才创作了那样的故事?
我还在絮叨,罐罐说:“你们的老家太没意思了,你们都没有老家,那时,我们都是鱼。”
“快说点好玩儿的!”我催促果爸。
果爸清了清嗓子,说起娃儿们百听不厌的段子“你太姥爷三岁放鸭,四岁放猪,五岁放羊,六岁放牛!”罐罐大笑着说她也能放羊了。
家门口到了,我们在胡同口停车收拾行李的时候,罐罐已经飞奔进院了。
广场
晚饭后,果爸说带我去广场,走过短短的一条街,一家店铺门口,有四个人在跳广场舞,果爸说:“这是我们南店的时尚风向标!”
然后他带我去了学校操场,坐下来看对面的大前山,给我讲他从小到大爬上过多少次。我的手机提示音响了,是没跟着一起来的果果发来信息,我低头回复。果爸说“好好看看,别玩手机”
我逗他“这里又不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有啥好看?”“广场在哪呀?”我问。“这就是呀,有人来溜达的地方不都可以叫做广场吗?刚才你没看见广场舞呀?”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他说是他的老师,大步走过去。我跟在后面,发现里面的一位焦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和果爸不是同学,却因为老师工作的调动,先后被同一个老师教过。焦老师抱歉地说他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甚至问我“我教过你吗?”这个执着劲儿让我不禁想起他当年可爱的样子,那时,我初一,焦老师师范毕业教我们政治,他很羞涩,紧张的时候总是一遍遍捋着课本,讲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话缓解紧张气氛。
期中考试,我们因为第一次接触政治学科,考得不好,老师为了安慰我们,尽量给我们多加分,多项选择酌情给分,我是课代表,帮着他一分一分地计算,第二天课上,他说“我们这次考试最高分是我们的课代表,88分”,我很激动。上高中学文科,才知道政治多项选择题的评分标准是“多选错选漏选都不给分”。我才明白焦老师为安慰我们自己制定了一个评分标准,很感动。
我想,大概我也有好多记不起名字的学生了吧!
纳凉
晚上,整个村子陷入了寂静,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说着家长里短,罐罐跑来跑去,时常打断我们的谈话。
院子里灯很亮,吸引了许多飞蛾,果果爷爷把门口的灯关掉,换了一盏台灯,并在灯下放了一盆清水,罐罐从没见过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场景,来回跑着数盆里有几只飞蛾。
我不由就走了神,忽的想起林语堂说过的“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这个夜晚很温馨,感觉我们好像在外面呆了好久,洗漱完回屋睡觉,一看手机,才9点多,大概“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鸡鸣
没有挂窗帘,加上换地方,我睡得不太安稳,凌晨三点钟,就有微弱的光透过窗子进来,隔壁的公鸡大声啼叫,声音此起彼伏。我迷迷糊糊刚有倦意,心想着李白真是能吹牛,什么“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鸡哪等得到日出呀,老早就叫了!又想那周扒皮何必老早起来折腾,鸡起得已经够早了。还想起古时宫中报晓的“鸡人”也是这样一声一声没完没了吗?……
想着想着,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祭祀
果果爷爷早早起来了,说因为疫情,赛罕坝敖包已经封路了,我们要到附近的敖包去祭祀。
拉羊的敞篷车走在前面,我们开车在后面跟着,我忽然问:“羊知不知道要去哪里?”
到了,我看车上的羊茫然地看着前方,莫名感到它很有英气。有一家人牵着羊绕着敖包走,按照风俗,要走三圈的,羊哪里肯呢?作为祭祀的贡品临死前还要任人摆布。
果果奶奶和另一些人在上香,神情庄重肃穆,我们不太懂,在后面看着。
要杀羊了,我带罐罐去摘花编花环,避开了。想想人真是虚伪,我不过是像齐宣王那样“不忍其觳觫”罢了,羊肉我是不拒绝的,我的所谓不忍之心那么有限。
经过果果爷爷奶奶一上午的忙碌,羊变成手把肉端上了餐桌,桌上的蘸料里有新鲜的山韭菜花,还有两盘我们喜欢的菜——菜园里的白菜腌的咸菜、菜园里自己长出来的马齿苋。
返程
该回家了,我们和果果老叔老婶一路走走停停,采了许多野花,它们将在我的花瓶里美好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