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李玉清,其实,叫我大名的几乎没有,都叫我罗锅子,叫惯了,偶尔不叫,咱还听不惯。你看我,穿上衣服像个人,扒了衣服那叫个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蛤蟆腰子罗圈腿,扁扁脑袋鸡蛋嘴,身上有口小锅背。整个人就像一根弯弯炭!
咱人是残了,可咱志气不能残。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白天累了一天,好歹弄个半拉子工分,但晚上民兵都集训,像我这根弯弯炭,再训也是骑着老母猪,挎着高粱叶——人马刀枪不顶对。所以,就对队长说了:“你整死我吧,反正将来战争打起来,也得让人把罗锅直过弯来,晚死不如早死,早死早托生。如果拼刺刀没活靶子,就把我当成靶子吧!”队长拿我没办法,只好不让我去。这样我就有了时间,系笊篱,编炕席,搞点副业,赚几个小钱。咱不为别的,人残了,不能让别人老是养活咱。
那是土地承包前,我们家老爷子还活着。有一天我在干活时听到一个信息:县城的糠酒九毛钱一斤。咱一想,咱赶上驴车往西乌旗大草原一去,蒙古族人缺酒,可是有玉米,那里玉米是八分二一斤,咱一斤酒换十斤玉米准行。有了这个想法,我就跟老爷子讲了。老爷子脾气倔,听我这么一说,一个茶碗朝着我撇过来,咔嚓一下,就把我脑袋打开了一条大口子,我一摸,那血放呲儿,我撕开小褂,一包,对老爷子说:“你活着行,你死了,我可咋活?”老爷子蔫了。
我找到三队队长,对他说:“听说你有点钱,借我用几天,一个星期保证还上。”队长说:“你想干个啥?”我说:“有人给咱介绍个媳妇,咱要相亲。”队长说:“罗锅子,你小子不错呀,我正好有200元钱,你拿去,但一个星期必须还我。”我说:“一个星期还不上,你就把我的罗锅直过来。”
这样,我就赶着驴车到了县城。但售货员一听我要买200斤糠酒,说啥也不卖,我好歹说,说是娶媳妇急用,人家才答应。那位姑娘说,看你也不易,娶个媳妇可别整飞了。那位姑娘说,这200斤酒得招待多少客人。我说农村人酒量大,再说亲戚朋友多,别看我罗锅,挺有人缘的。我这样说时,嘴上甜甜的,可心里却是苦苦的。唉,谁愿给咱当媳妇,再说,即使有人愿意,咱伺候了吗?浅水能养活大鱼吗?唉,混个生活吧。
从县城拉上酒,我带上两个弟弟,因为200斤酒要换回2000多斤玉米,我一个罗锅子整不动。我们哥仨连夜出发,走了一宿,就到了白音火烧,没想到一下大山梁,酒桶一晃当,酒洒一斤多。我说别瞎了,这都是钱换来的,咱哥仨喝了吧,我带头,哥仨趴在车板上,将洒在车上的酒,一人喝了三大口,然后,又往村子里走。没成想,这点酒,把我们哥仨全整醉了。实在走不了了,我们就到碾道,三个人趴在碾盘上,把脸贴在石碾上冰,左冰右冰,终于醒了。这时天已老爷儿冒红,我们把车赶到蒙古族老乡家门口,我不懂蒙语,但我会用手势,指了指酒,又用杯子端了一杯,老乡闻了闻,用汉语问了一句:“没过水吧?”意思是酒里没加水吧,他懂汉语,我高兴了:“这大冬天,河都冻死了,到哪儿过水?”老乡乐了,喝了一口,连称:“赛赛的,赛赛的(好好的,好好的)!”马上让我们进院。他问我多少钱一斤,我说:“不掏钱,用玉米换,10斤玉米1斤酒。”老乡把我们让进屋里,烧上奶茶,他就跟家人翻了几句蒙语,然后让我们喝茶、吃炒米。我们刚吃几口,就听外面来了一大帮人,带来了好多玉米。我说:“不吃了,开始换吧!”老乡说:“吃完饭再换。”我坚持不吃了。这样,我们便交换起来。起初,用秤称玉米,后来,老乡干脆等不及了,一麻袋玉米,让我随便给,端盆的,拿桶的,不到两袋烟工夫,200斤酒全换完了。
我们马不停蹄,赶紧拉上玉米,往家走。这一趟,我们赚400元。那当时可是硬货,400元!这下我们老爷子才佩服了我,对我说:“你就是个罗锅子,不然的话,你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有一次,就有两次,我越搞越大,但风险也越来越大。一次,用汽车去,回来时在防火检查被查住了。事先我预料到了这一点,我在汽车离检查站二三里的地方叫司机停了车。司机问我干啥,我说到了检查站猛开,如果开不过去就往房边靠,千万别硬来,硬来的话,检查员用枪把车带打开,咱就走不了了。检查员问话,你就说董平媳妇生孩子,我们拉牛粪时正好碰上,女人难产,快要不行了。司机问我董平是谁,我说董平是这—带的名人,谁都知道。这样,就用羊友袄将自己一裹,上了车顶。果然,车到了检查站,检查员手电一亮,快枪一逼:“停车!”司机倒是听话,把车往旁旁开,检查员用半生的汉话喊:“停车,停车,再开,房子,房子,嗨,房子的干塌了!”车停了,司机把原话一说,又往车上指了指,检查员马上放行。谢天谢地,汽车通过了检查站。可司机只顾高兴,忘了我。我猛敲车盖子,司机才停车。到了驾驶楼子里面,我说:“你想我冻死?”司机说:“你不是在生孩子吗?”
这一趟挣了1500多元。
再以后,我搞起了米面加工,养了猪。现款加固定资产,已经有40多万元,上缴利税8万多元。不少人有困难,我都帮助,这几年,光给别人钱也有两万多。咱说话凭良心,我罗锅子,挣了钱,但钱是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残联人说得好,身残志不残,你说对不?
不过,我50多岁的时候,倒有几个给我找媳妇的。但我都拒绝了,身体残了什么都不行了,罗锅子悬天的,哪有心思想那事。倒是一件事让我忘不掉,你看这烟荷包,是白音火烧一个人送的,我天天留在身边,别看我不抽烟,但一看这烟包,我就有点那个。别说了,前些日子,我还到白音火烧去了一趟,人家早嫁了,但还是一口一个大哥叫着。看着她的眼神,我怪高兴的。她丈夫是个体质强壮的汉子,人也好,那天,我们哥俩喝醉了。她丈夫对我说:“抽个空,让我媳妇再给你做双靴子,这些年,你钱和物,没少帮助我们!”其实,我这个罗锅子再穿上靴子,那可是一个景致了。不过,我答应了。因为这双靴子不是一般的赠送,是人的一份情谊呢。
现在,我老了,每每穿上蒙古靴子,拿上绣着萨日朗花的烟荷包,就会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事。至今,我还没忘白音火烧那位姑娘唱给我的那首歌《花白马》:
“春天的阳光下呀,绣花的荷包特别美,生来就在一起,哥哥跟你不后悔。秋天的日光下呀,扎花的荷包特别艳。从小就有感情,哥哥永远把你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