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般般好问疑,童梦总依依。过去,我曾见过我家的院墙里,有一块特别的石头,上面有一个深深的石窝儿,磨得很光滑,很明显是人工凿成的。我问这是干啥用的,奶奶说这是捣米用的“捣窝子”。其实那就是老辈子人用过的杵臼,后来不用了,被垒到了石墙里。
我大表姑父是我们村里第一位专门负责为生产队加工粮食的人。那时候,大食堂边上有个碾坊,里边是一盘石碾子。碾盘和碾轱辘,都是用白马牙子石头打造的,推起来很沉重,发出隆隆的响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巨大的碾轱辘周而复始地在碾盘上碾轧,表面被磨得溜光。靠门口的地方有一架扇车,那东西是木制的,像一个大风箱。用手一摇,里边的风扇就转动起来,巨大的风力可以把粮食里边的糠皮儿吹出去。大姑父用一匹白马拉碾子,把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碾成小米、白面、莜面、荞面。他不断地把碾好的粮食从碾盘上扫下来,再添上新的粮食。然后用笸箩、簸箕、筛子、粗罗、细罗等工具,不停地把碾碎的粮食筛呀罗呀,弄得全身上下都是面粉,就像刚从面缸里出来似的。
那马长时间拉着碾子转圈,有时候会停下来撒尿拉屎,就地解决了如厕问题。所谓懒驴上磨屎尿多,就算这马不懒它也得大小便吧!然后再拉着碾子继续转圈,那个圆圆的碾道里,蹄声踏踏,尘土飞扬。碾盘上面,干燥的粮食颗粒被碾碎,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空气里混杂着米面的香气和马粪马尿的气味。平时,大家基本上都是用人力推碾子,推一些原谷原糠的谷子炒面,有时掺上一些莜麦,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食堂解散以后,家家户户还是自己去推碾子。一到腊月里,大家都忙着碾麦子,碾黄米。然后蒸馒头、撒年糕。碾房里就忙碌起来,一天到晚没个闲时候。因为太慢,大家只能排班,一家推完了,再轮到下一家。大家没有抱怨,因为这总比老祖宗用杵臼加工粮食快多了,碾子的推广使用是历史的一大进步。
后来,村里有了柴油机,办起了米面加工厂,石碾子被淘汰。碾坊存在了几十年,渐渐完成了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那碾轱辘和碾盘,被卸下来安放在打谷场的门口,充当了门卫和保护神,相当于蹲在门口的石狮子吧。现在是再也见不到它们了,不知被丢到了哪里。
柴油机是新生事物,乡亲们使唤惯了牛马驴骡,谁能摆弄它呢?当然是我表舅爷了!他年轻的时候家境富裕,读得起书,关键是他聪明过人,天赋异禀。村里大事小情,他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头头是道。大队派遣他出去学习当“拖拉机手”,不久学成归来,开着拖拉机耕地、拉煤。每当他开着拖拉机回到村里的时候,大人孩子站在当街看,他就更加得意洋洋。坐在驾驶室里,做着夸张的驾驶动作,故意开得更快,露一手给大家看。那拖拉机也很给力,突突突突地响着,朝上竖起的烟囱喷着蓝色的烟雾,一溜烟开过去了。
加工厂也归他管。他把机器安装得井井有条。用一个铁摇把子把机器摇着,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一条宽大的皮带把柴油机的动力传输给碾米机、碾面机。机器里排出浓浓的烟雾,那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柴油燃烧的味道,也感觉格外好闻,再也不是那骡马粪便的气味了!人们大声地说话,我只看到他们的嘴在动,听不清说的什么。谁家要加工的时候,几乎是全家出动,人手少了根本忙不过来。大人用撮子把粮食添加到机器里,孩子帮着撑口袋装米装面。加工出来的半成品从下面的出口流到一个铁桶里,还得有一个人专门在下面接着。大家手忙脚乱,加工三四遍之后,机器停下来,几袋子粮食已经加工完成。大家把面和麸皮分装好,背回家里。因为这加工的事,我每次都很紧张,因为我很笨,干不好就会挨训的。
有时候机器坏了,我们去看表舅爷修理机器。一个大笸箩里摆满拆下来的各种零件,他用黑乎乎的油手把一个个零件放在脸盆里用柴油清洗干净。组装完毕,那机器就又喷着烟雾轰鸣起来。他学什么都能一看就懂,摆弄这个柴油机,对他来说,算是小菜一碟!
一九八四年,村里分产到户,成立互助组,家家户户仍然用牛马驴骡,拉车种地。生产大队的拖拉机已经没有用处,就卖给了别人。那天,大队院里来了好几个人,围着那巨大的拖拉机,怎么也开不着。这里检查,那里换件,都无济于事。顺着斜坡溜车,听见那东西有气无力地突突了几声,就又熄灭了!他们再把那大家伙弄到高处,再溜下去,结果还是不行。每次都满怀希望,次次都是失望而返。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满脸沮丧。村里人在看热闹,表舅爷心里不舒服,躺在家里生闷气。因为拖拉机卖了,他这个拖拉机手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几天之后,那些人彻底绝望,只好买点东西来请他出马。他也想露一手给他们看,到了现场,别人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那大拖拉机早已发出轰鸣,神气活现地站在人们面前,复活了。那些人花了十几天时间,不如他去捣鼓几下,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表舅爷开了好几年,对这拖拉机早已烂熟于心,也有了感情。眼看这心爱的东西被人开走,一时放不下,不是他小家子气,实在是情难割舍。
村里通电以后,煤油灯被淘汰,进入了新的照明时代。我们的生活一下子亮堂起来,只有偶尔停电的时候,才再用一下昏暗的煤油灯和小蜡烛。随之而来的,是村里米面加工厂也改用了电动机。加工员只要一合墙上的刀闸,那电动机就嗡嗡地转动起来,带动碾面机、碾米机、粉碎机运转,粮食加工更加快捷高效。用现在的话说,节能降耗,低碳环保,是又一次动力革命。因为分产到户,这加工厂也归个人所有。大家加工完粮食,直接交加工费就得了。
春到故乡春更媚,老树发新枝。如今,农村早已实现了机械化。播种、灭草、喷洒农药、收割、脱粒等全部都可以用机器。小型农机具普及推广,进入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在院子里就可以使用了。养牛羊养的乡亲们,用粉碎机把饲料打碎,轻而易举;用铡草机把秸秆切碎,方便快捷。农村人力资源真正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再也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劳动之余,可以悠然自得地刷抖音,扭秧歌,跳广场舞了。各个自然村的米面加工厂,几乎已经销声匿迹。大家把种出来的粮食卖给国家,到小粮店里买来大米白面、各种杂粮。还有商人隔三岔五就开着车送货上门,物美价廉,应有尽有,谁还用自己去加工呢?
人事纷迁岁月迷,几度草离离。隆隆作响了半个多世纪的碾坊,还有那个繁忙的加工厂,已经悄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