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坐火车印象极深,是坐闷罐。那年入伍参军,从村子辗转到市区火车站,钻进颜色漆黑的铁皮火车里,和战友一同高粱茬子般紧密地挨坐着,随着咣当咣当铁轨的声音,去往远方的辽南军营。彼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一腔“千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豪情。对于内部仅铺苇席不啻农村土炕的简陋车厢,内心却是感动的,甚至是无比感激的。是啊,火车不啻翅膀,载着我们青春的梦想,海燕似的高傲地飞翔,飞翔在花红柳绿的春光里。
军营三年,拉练,战备训练,除了乘坐卡车,只要长途跋涉,代步的依然是火车,依然是闷罐。黝黑的军列,如同长龙,蜷卧在冰冷、坚硬的铁轨上,将我们输送到边疆或者后方,实现着部队战术机动,或者战略转移的意图。闷罐,不动声色,有些冷漠,甚至怪异,但它坚毅,激昂,具有钢铁的意志,像军人一样,不屈不挠,勇往直前。闷罐朴素的外表,珍藏着炽烈、火热的情肠!它是军人的标签,是利剑,抑或是火箭助推器,让军人如虎添翼。
后来,服役期满,从部队回乡务农,几千公里,我坐上了真正意义的火车。绿皮的火车,一节一节的车厢,工农商学兵,各色人等,每人一张硬座,秩序井然地簇拥在车上,或归心似箭,或对远方充满期许,欢声笑语,仿佛一个大家庭。火车飞驰,载着复员青年的遐想,回到桑梓,回到久违但并不陌生的土地、树木、小河、山路身边。
在家乡,再度胼手胝足于垄亩。然而,四年的躬耕,并没有将我锻造为真正的农夫。赶车,马车滚翻,险些坠入山谷;扶犁,黧牛惨遭蜂螫,无法驾驭,导致牛儿拉起犁杖疯跑,撅了犁辕跌碎犁铧;打场,竟不会挥动木锨巧借风势从而留下饱满的子实吹走瘪陷的秕糠!
幸亏曾经坐火车走出大山,在外界开阔了视野。我在军营读了很多文学书籍,于是,文学梦就在疲惫的劳作与喟叹中一寸一寸生长。我的文学稿件从军装样的邮筒出发,乘坐火车、汽车或者飞机,游走在全国四面八方。渐渐地,写出了一点名气,这样,我去乡政府当干部,去旗委宣传部当干事,去市报社当记者,有了自己喜爱的一片天空。这期间,乡政府、宣传部、报社均组织过外出旅游,也曾几次到过我当兵的辽南,然而,交通工具都是单位定制的“大巴”或“面包”,仿佛火车与我的生活错位了。
再次坐上绿皮列车,像骑上骏马驰骋在草原上,是1995年夏天。那时,我应邀参加《草原》创刊四十五周年笔会。从赤峰到呼市,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有班车、飞机、火车可供选择。之所以坐火车,就是延续十五年前复员返乡那次的火车情结。火车就像一个家,可以睡觉、可以解手、可以倾听列车员在过道推销食品的吆喝,还可以透过窗玻璃眺望旷野、天际,有温度,有烟火气。所以,那次在北京倒车,一老板朋友要替我买机票,被我婉拒了。一个昼夜,我坐着钟情的火车,来到大青山下,且拜谒了昭君青冢。
三年后,恰是长江洪水猖獗时,我去大亚湾采风,目的地是惠州。其时,京九铁路刚刚运行,坐了三天三夜火车。返回,同样由大京九铁路载负。我混迹在普通的乘客之中,挤硬座,有时甚至连硬座都被挤丢了,就和那些手持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一样,苦哈哈地钻至座位下,铺张报纸,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次,邂逅一位惠州当地姓饶的女学生,她英语入学考试居然高达145分,几乎满分,却报考的鸡西一所外语学校。我问她为何不报考北京的学校,她说就是向往北方,要去体验。从版图上说,她是从祖国最南边的南海去最北边的黑龙江,大相径庭,真是拼了。她和陪伴的家人一同,在人头攒动的车厢,挤着硬座,且也去座下睡报纸,不矫情,不抱怨,让人赞佩。三天后,我们在北京火车站分别,天各一方。
回到北方,当年年底,我入职赤峰日报。那些年,记者采访坐火车,已是家常便饭。在市内,有火车可以代步,而且,当时两家公司——草原兴发、巴林石集团,每每在外地搞新闻发布会,新产品推介会,辄邀请我坐火车随行。再不坐硬座了,卧铺,乃至软卧,坐在上面,就像躺在阳光下的沙滩上,或者伏在云朵般的棉花上,感觉有些不真实。在去往北京、天津、胶东半岛等十几座城市的路上,回想过去坐闷罐或硬座的时光,不仅泪眼潸然。
其后,暌离了火车,改乘飞机了。
再次坐火车,竟是退休以后了。去年,我们去新疆旅游,旅程十七天,往返路程就是六天。吃住在绿皮火车上,躺在旅行社特意为老年人安排的硬卧下铺,浮想联翩。当年,与我们一同参军的同龄人就有去新疆戍边者。他们坐闷罐,在荒漠的高原,茫茫的戈壁,枯燥行进。一去,竟是八天时间,一回,又是八天时间。而据当初最早进疆屯垦的军人讲,他们入疆,往返用时至少耗费一个月!如今好了,有高铁,有动车,即使去遥远的新疆,也可朝发夕至、天涯咫尺。前几天,去三峡旅游,再次在北京乘坐火车,晚上出发,翌日一早到达武汉。与当年去大亚湾比较,我不由感慨。那次,从北京到武汉,是两天两夜。
也是,下次出行,如果想逍遥,继续乘坐普通列车,如果想要速度,干脆坐高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