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倏忽而过,我依然忘不了那顿年夜饺子,忘不了我的班长。
班长叫廖阳。
那是在北大荒。
当时,我这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被派往师部新闻报道队接受培训。因培训班挤在年根儿,结业典礼完毕,那些分散在师部大院或附近营房的学员,即刻风流云散。
仅余下忧心忡忡的我。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年三十晚上赶回驻扎在距此三十里崎岖小路的福兴岛一连。如此,便可以不耽误吃除夕夜的饺子。
这十冬腊月的天气,但愿不要出现变故。岂料,年三十天这日,天未亮,我就被冻醒了。宿舍偌大,我孑然一人,显得格外孤单。以为炉子熄火了,爬起来看,炉子里的煤火却烧得正旺,冒着灼红的光焰。往窗外瞧,却顿时惊诧不已。
原来,天气骤变,昨晚冰雪封门。况且,窗外飞沙走石,刮起大烟泡。
这大烟泡来势汹汹,十分罕见,令人发怵。
也是,再旺的炉火也挡不住逼人的寒气啊。
我想,糟糕,去福兴岛的班车肯定搁浅啦!
但仍旧抱着一线希望,瑟缩身躯,去了汽车站。
车站的人围着火炉子顾自喝小酒,头也懒得抬起,说:“咋走?水箱都冻成冰坨了!”我的心一下子也凉成了冰坨。
唉,师部食堂关张,厨师早都回家过年去了。而且,商店和小卖部俱关门大吉。
别说年夜饺子,想买个罐头、饼干都不可能。只好饿肚子了。
大烟泡从年三十刮到了年初一早晨,俱无消弭的意思。
大年初一,我一宿没睡好,早早醒了。
窗外,寒风依然呼啸,大雪纷纷,似撕棉扯絮。
百无聊赖,肚子空慌,想家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不禁伤感。
我一直偎在被窝里,睁着眼,或闭目,胡思乱想,迟迟不肯起床。
日上三竿时分,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且有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大烟泡刮得凶猛,那声音被撕成了碎片,断断续续,恍若梦中。凝神谛听,确实是敲门声,是在喊我。会是谁呢?我满腹狐疑,披上军大衣,跳下热乎乎的大通铺,掀开了厚厚的棉门帘。
打开院门,居然吓我一跳。
站在大门口的人,浑身一层厚厚的雪,仿佛天外来客。
我根本无法辨认是谁。
等他走进屋来,摘下羊皮棉军帽,抖落一身的雪,我才看清,是我们福兴岛一连我的班长廖阳!
天呀,你是怎么来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
我又惊又喜,大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
他竟笑了,说:“赶紧拿个盆来。”
我这才发现,他从腰上解下一个用蒸笼布裹着的大饭盒。打开一看,是饺子。一个个饺子冻成了硬梆梆的坨坨。
他笑着说:“可惜过七星河的时候,路滑跌了一跤。饺子撒了,捡了半天,还是少了好多,都掉进雪窝里了。”
我立刻怔在那儿。望着一堆饺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是见我年三十没有归队,专门给我送饺子来的。如果是平时,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可这是什么天气呀!他得多早就得动身?没有车,三十里坎坷的路,他得一步步跋涉在没膝深的雪窝里,他得一步步走过冰封雪滑的七星河呀。他说得轻巧,过河时候摔了一跤。我却知道,因为长年站岗放哨、爬冰卧雪,他患有老寒腿,每晚就寝都要在大通铺上捶腿,甚至呲牙咧嘴地哎哟。
我永远铭记,那一天中午,我和廖阳用那只盆底有朵大大牡丹花的洗脸盆煮得饺子。饺子煮熟了,漂在滚沸的水面上,被盛开的牡丹花托起,像一片片花瓣,一条条鲫鱼,一个个元宝。
我边吃饺子,边掉眼泪。
廖阳说:“你看你,怎么跟孩子似的。”
我说:“班长,人家就是孩子嘛。”
廖阳说:“过了这个年,吃了这顿饺子,你就长大了。”
那天的黄昏,雪说停就停了。
我和廖阳回福兴岛,走到七星河上,一片茫茫白雪,晃得眼睛发痒。
附记:三年后,廖阳和我先后复员回村。他家住四川山村,我身处辽西大山深处。开始,我们还有书信往来。后来,我被划归内蒙,他被划分重庆,双方便失去了联系。去年底,终于加上了他的微信,说好了要过年看望他的。可是,大年初一给他拜年,接电话的却是他夫人。嫂子说:“老廖他,他除夕夜小区一家放鞭炮失火,他去救火,走啦……”接着,是嚎啕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