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带上一个“土”字的东西,大多是被人看不起的,总有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不够摩登、不够现代、不够洋气。即便很有钱的人,如果你是乡下的,也只能称为“土豪”。
黄土也能变成金。带着“土”字的东西,因为带着绿色天然有机无污染的标签,如今早已身价倍增,不同以往。且不说那盖在乡间的别墅,也不说价格昂贵的牛羊肉,单是那超市里卖的“土鸡蛋”,就比普通的鸡蛋贵了不少。如果托人在乡下买,少说也得五十块钱一斤。因为供不应求,紧俏稀少,你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
土鸡就更贵了,一只可以卖到好几百元。这土鸡也叫乡下小笨鸡,是散养的。它们春夏啄食土里的虫子,草地里的蚂蚱。秋冬喂米糠,掺上一点粮食,也有的直接喂玉米粒儿。这些鸡无拘无束,自由散漫,追着昆虫疯跑,有时候还要躲避老鹰的袭击。连飞带跑,练就了一身弹性十足的好肉。这鸡肉吃起来瓷实,耐嚼,香味儿浓,可以做出上乘的佳肴。不像那些喂饲料的,生长周期短,肉质松软,味同嚼蜡。
关于鸡的记忆,深刻而恒久。物质贫乏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鸡蛋六分钱,可以换一张大白纸,或者三盒儿火柴。那时候我们用的本子铅笔墨水之类的文具,家里用的火柴灯油食盐等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用鸡蛋在供销社里换来的。家家户户,前村后店,一筐一筐白花花的鸡蛋,都被送到供销社里去了。除了太小的孩子,大家平时难得吃到一个鸡蛋,更难得吃到一顿鸡肉。锅台后面靠门口的地方有一个洞,里面铺了一些麦秸秆,那里就是母鸡下蛋的地方。钻到里面捡鸡蛋,是我很愿意做的事情。听到一只母鸡夸张地叫着,夸耀自己生了一个蛋的时候,我就钻进去,捡起那颗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母亲把鸡蛋放到筐里攒起来,换来钱给我们交学费,买文具。
母亲熟悉她的每一只鸡,熟悉它们的脾气秉性,还都给它们起了名字。比如荞麦皮儿,鼓鼓头儿,大酱色儿等等。立夏过后,母鸡陆续开裆下蛋,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一点。每天早饭后,母亲出去干活之前,都要把每一只鸡摸一遍,确定哪几只鸡今天生蛋,告诉我们在家里看好,不要让它们跑到外面去,把鸡蛋丢了。有的鸡不用管,只要生蛋,就一定跑回来,钻进专门的洞里,生了蛋还会咯哒咯哒地叫,告诉我们一声。可是有的就不一样,它们出去寻找食物,走到哪里,就把蛋下到哪里,这叫做拉拉蛋。小河边的草地上,人家的柴禾垛儿底下,随心所欲。这样的鸡需要精心看管,不然母亲回来,发现鸡蛋不够数,是要责怪我们的。我们还要负责看管小菜园,有的鸡特别淘神儿!它们会飞过墙头,进入菜园里,啄食菜叶。尽管母亲把它们的翅膀剪短,在墙头上面插了密密实实的树枝,还是挡不住它们。只要有个能钻进去的空儿,他们就能偷偷地进去,把菜畦刨得乱七八糟。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看门儿。有一只特别刁钻的鸡要生蛋,我就把它放进屋里来。可是它发现了缸里的玉米,老是飞到里面去偷吃。因为怕它丢了鸡蛋,我也不敢把它赶出去。那时候,我正趴在炕上看一本连环画册,很入迷。它这样就打扰到我,我得一次一次下地去把它从缸里赶出来。我越是忙着看书,它越是扑棱扑棱地飞到缸里。三番五次之后,我终于发怒,从缸里把它捉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时候,下蛋的母鸡受到格外优待,喂得比较好,长得肥胖笨拙,又被剪了翅膀,一下子就被摔坏了。它倒在地上起不来,嘴里还流了血。我知道闯了祸,吓得不知怎么办好。中午的时候,大家从地里干活儿回来,看到被我摔死的母鸡,问我怎么回事。我还嘴硬,说谁让它一个劲儿飞到缸里吃玉米呢?活该!母亲表示很惋惜,我倒是也没有挨打。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锅儿香喷喷的鸡肉。开河的鱼,下蛋的鸡,那鸡肉真香!我虽然有些内疚,但是看到大家难得吃到了鸡肉,忽然又感觉立了功似的。如果不是我的冲冠一怒,母亲怎么会舍得杀了下蛋母鸡给我们吃呢?
每年夏天,母亲都会挑选几十个鸡蛋,用一只老母鸡孵出二三十只小鸡,精心喂养。小鸡们还没有孵出来的时候,母亲晚上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在蜡烛下照,透过蜡烛昏暗的光,就可以知道哪只鸡蛋里是可以孵出小鸡,哪只鸡蛋里不能孵出来。把这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去掉。过了二十几天,小鸡们陆陆续续地破壳而出,一群新鲜的小生命,叽叽叽叽地叫着,憨态可掬,毛绒绒的像一个个小绒球儿。你追我赶地跟在老母鸡后边,到处觅食去了。母亲照料那窝小鸡,很是用心。要防被野猫叼走,被老鹰捉去。到了秋天,它们都长大了。留下一只大公鸡和所有的母鸡,来年继续养。其余的公鸡,到了腊月,就关进笼子里“栈”起来。笼子很低,它们在里面抬不起头,只能半蹲着,或趴在地上,顺着栏杆的缝隙伸出头来啄食。吃完食物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它们很快就胖起来。母亲按时给它们喂食,食物比平时要好许多,在米糠里加了玉米之类的粮食。 冬夜漫长,半夜过后,就会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打鸣声。只要一只鸡开了头,它们就争先恐后地亮开嗓门儿。有的高亢,有的嘶哑,有的尖细,在静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尽管会被吵醒,一想到可以吃鸡肉,就原谅了它们无端搅扰了我的美梦。
我们盼着过年,觉得那春夏秋冬的脚步,总是慢腾腾的。终于到了腊月,父母计划着,哪天杀鸡,哪天杀猪。我们喊了好久的“烀鸡肉”的童谣,就要成真的了。
炖鸡肉吃的时候,父亲母亲把鸡腿鸡胸这些有肉的挑给我们吃,他们吃鸡爪子和鸡脑袋鸡肋等食之有味弃之可惜的东西。我们是不吃这些的,一是上面没多少肉,吃不干净,再就是大人说,吃了鸡爪子,将来写字不好看,就像鸡挠的似的。我们还吵着要看鸡脑袋里的“秦桧”。父亲小心地把“秦桧”扒出来,那东西惟妙惟肖,活脱脱一个手臂反绑、低头跪着认罪的人!父亲给我们讲秦桧害死岳飞的故事,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忠奸善恶。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一气看完了《说岳全传》,恐怕就是受了这样的影响。
杀鸡之后,杀猪,做豆腐,撒年糕,蒸馒头,还要砸杏瓣,腌腊八蒜。这段时间有好吃的,还有新鞋子,新衣服,差不多都是母亲用旧衣服改成的。最好的是用麦芽熬成糖稀,吃年糕的时候,可以蘸上一些,那东西很甜,就像蜂蜜似的。我们吃饱喝足了,可以疯跑着玩,这时候一般不会受到责备。正月里,兜里装着几个小鞭炮,拿上火柴和蜡烛,钻进防空洞里探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却过得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