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
像一条跳到岸上的鱼，在交通壕猫腰小碎步跑着的柳继红，很突兀地出现在下午的5号阵地上。
在上甘岭，5号阵地仿佛一张手掌的第五个指头，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却也不可或缺。所以一直由连长带着一个加强排固守于此。
她的到来，让阵地仅有的五名战士眼睛一亮，随即，脸部洇上一层阴影。
朱耀华说：“你不该来这里。”
小石头说：“柳姐，连长、排长、班长都牺牲了，朱耀华代理班长。”
柳继红对五人逐个敬了军礼，说：“奉政治部的命令，我来给大家唱歌，慰问大家。”
五名战士却沉默了。纸卷的旱烟与氤氲的硝烟搅和在一起，热辣辣刺激鼻孔。她有打喷嚏的念头，但强行抑制没打出来。
终于，朱耀华吐掉纸烟屁股，说；“我们两天没吃东西了，哪有心情听你唱歌？”
这时，天空有飞机抵临的声音。
朱耀华喊：“敌机！快，进坑道！”一群“黑寡妇”“鬼怪式”像污浊的乌鸦，振动着阴森的翅膀，盘旋在高地上空，扔下一颗颗炸弹。敌机飞走，美军的大口径火炮响起来。炮弹呼啸，在阵地卷起石头、泥土的热浪。炮击过后，敌机再次来袭，低空扔下汽油弹、燃烧弹。
烈火熊熊，岩石都烧红了。
她詈骂，丧心病狂的美国鬼子！
小石头回应道：“鬼子一直这样，阵地被炸掉半米厚了！”
朱耀华命令：“敌人进攻啦，进入阵地！”
她说：“你们还没有吃东西，我这里有炒面。”她卸下肩上的干粮袋，递过去。
小石头动情地说：“柳姐，你的炒面是及时雨啊。”五名战士每人抓起一把炒面塞进嘴里，鱼贯冲出坑道。
她请战：“班长，我也要上去？”
朱耀华却说：“你守在坑道，防止敌人偷袭。而且，一旦阵地需要，你可以在洞口传递弹药。”
小石头朗笑：“柳姐，不用担心我们，这是鬼子的惯用把戏。他们每天日落前都要来一波疯狂的轰炸和冲锋。”
夕晖拉长了五名战友的身影，俨然移动着一座座大山。
翌日，第一缕霞光穿过洞口与柳继红不期而遇。她蓦地醒来，诧异地想，居然枕着交战的炮火沉睡一夜！阵地咋样了？战友咋样了？她急忙窜上阵地。还好，阵地还在，战友安好。除朱耀华躲在一块岩石后放哨，其余的人都在抱着枪熟睡。
仿佛听到了齁齁的鼾声。她不想惊扰他们，悄悄退下来。
该给战友们做点什么？她想。
她来到阵地后一处山坡。
放眼望去，暮秋的山坡上燃烧着倔强的生命。在被炸毁的山毛榉、金达莱旁，蒲公英花、苦菜花金灿灿地怒放着。尤其苦菜花，在高高的茎干上一簇簇盛开，甚是婀娜，耀眼。而那些没有开花的蒲公英、苦菜、苦麻子，仍绿得浓郁，漫山遍野。
她要用野菜给鏖战的战友包饺子。
炊事员牺牲了，战友们要坚守阵地，坑道的面粉有些发潮。
很快，她跑上阵地，送上一盒盒热气腾腾的饺子。
“哎呀，饺子！”小石头掀开饭盒，抓起一个饺子就吞下去。立刻，惊喜地说：“野菜馅儿的呀！这是我今生吃到的最香的饺子！”
那些战友也七嘴八舌说道：“真香，没想到能在阵地吃上这么香的饺子！以前在家，我从不吃苦菜，它忒苦了，今天，咋这么香呢？”柳继红簌簌流下了热泪。坑道里，除仅有一点面粉和盐面，什么都没有，她是勉为其难包下的饺子。她说，打完仗，一定请战友们吃一顿真正意义的饺子。
小石头吃得快，将空饭盒交给她。她问：“你为什么叫小石头呢？”战友七嘴八舌告之，他今年才十四岁。为来朝鲜参战，他在兜里装了两块石头才通过体检。因此，大家都叫他小石头。
敌机又来了，炮击又开始了。战友恋恋不舍地放下剩余的饺子，纷纷说：“谢谢这么好吃的饺子！你快回坑道！”他们拎着枪，循战壕冲上前沿。
枪炮声、厮杀声骤然响起。
她紧张地守在洞口，帮战友传递弹药。
傍晚，可怕的沉寂之后，浑身是血的小石头摇摇晃晃跑下来，说：“班长他们都牺牲了，快，请求炮火支援，请求部队增援！”他迅疾向高地扑去。行前，回头说：“柳姐，再见！”
打过电话，她抓起一支枪，冲向阵地。眼瞅着，小石头抱起三颗手雷，扑进敌群。
一声巨响，山河欲裂。
她喊，小石头！可哪里还有小石头的身影呀！唉，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呀！
她怒目圆睁，持枪对着敌人，猛烈开火。
此时，团部警卫排赶来增援。
敌人溃退了。
在那片盛开着苦菜花、蒲公英花的山坡，她清洗着五名战友的尸体。身躯，头发，脸膛，一丝不苟。之后，为他们穿好军装，戴正军帽。
下葬前，她说：“战友们，我为你们唱一首歌吧。”她唱道：“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她唱不下去了，嚎啕大哭。
五座坟茔，在山坡静静端坐。柳继红端来五盘苦菜馅饺子，一一摆放好，一一深深鞠躬。
翌年深秋，要回国了。行前，柳继红走上山坡与战友诀别。她惊讶地看到，五座坟茔，开满了苦菜花，像一个个金灿灿的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