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土窑拐洞里的伤兵,听到了外面土匪的骂:“他妈的,有伤兵也得去见阎王。别说带伤,饿也得饿死。就连咱们都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土匪以为土窑藏不住人,用枪挑了几下麦秸,又朝里放了几枪,然后骂骂咧咧走了。听后来额吉说,土匪把她的家翻了个底朝天,可一粒粮也没找见。
可现在在土窑里,额吉喂到伤兵嘴里的真是粮食做的粥啊。伤兵的泪流出来了。额吉像他的妈妈,可妈妈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十三岁的他去部队找爸爸,找了三年,他都长成大小伙子啦,他也没见到爸爸。他就成了一个勇于杀敌的战士。他跟随部队北上,就来到了这蒙汉杂居的塞外。眼前看到的黄土山峁和沙丘,生长着躯干弯曲的矮树和挂满小风铃似的麦子。风一吹,像无数只蜻蜓在麦垄间飞舞。可他早就没了这兴致,因为北方的战事比南方还要残酷。尤其是饿肚皮,部队无粮,老百姓断炊。全凭野菜、树叶充饥。原来北方多干旱,风大又无霜期短,只能种些产量很低的粮食作物。再加上该死的战争,男人去参战,家里人要躲灾祸,也没收多少粮食。部队饿着肚子行军、打仗,有时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是饿晕了。战斗间隙,指导员指着身边绿绿的麦田作动员:“同志们,再坚持四十天,这燕麦就熟了,放心,这里是红色堡垒,老百姓会把第一捧麦子给我们吃的。”伤兵才知道,这里的麦子叫燕麦。
指导员说的四十天也太遥远了啊,人能挺四十天不吃粮食吗?可这时行军中的他所在的分队,跟一伙土匪遭遇了。看到对方人少,土匪相当嚣张,小钢炮也用上了。“打!狠狠地打!”举枪射击的排长撕破喉咙地喊,南方来的战士们都憋着一口气,眼睛随着枪口冒火:“该死的土匪汉奸,没有你们我们能来这里挨饿吗?快把敌人消灭光,别的不求,求吃顿饱饭!”
就在这次战斗中,他险些把命留在北方。敌众我寡,为保存实力,部队只有边打边撤。伤兵来不及随部队走,只好求借地方老乡家。额吉是堡垒户,自然是伤兵的家。
可伤兵知道,他恐怕是活不了了。正如土匪所说:别说伤,饿也得饿死!
今天这位蒙古族妈妈喂到他嘴里的饭,滑溜溜的,有一种奇异的香。在伤兵心里,额吉就是他的妈妈。
“伤的真不是地方啊!”额吉边用木制汤匙费力、小心地往伤兵嘴里灌面汤,边心疼得额头冒汗。伤兵的嘴不能动,只能灌些流食。即使是面汤,也是真正的粮食啊。伤兵吃真正的粮食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伤兵的伤额吉给弄了草药。
草药使伤兵的伤一天天好转,面汤使伤兵的筋骨一天天结实。终于有一天伤兵嘴里竟喊了声妈妈——吓了额吉一跳。
跪在那里的额吉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了句什么后,然后惊喜万分地看着坐起来的伤兵。
“孩子!”
“妈妈!”
额吉突然晕倒。额吉是饿晕的。伤兵用额吉的木制汤匙,为怀里的额吉一勺一勺喂面汤,像儿子喂他的妈妈——当时,伤兵就想,妈妈,当年你就是这样喂我的,把我喂大了;现在,你又喂我,把我喂活了,就让我也喂你一回吧!伤兵的泪流得稀里哗啦地。后来,额吉在伤兵怀里睁开了眼,当看到伤兵也喂她面汤,额吉那皱纹似蛛网的脸,显出了复杂的表情,有惊喜也有埋怨。伤兵就知道,这面汤就是额吉的命,是属于伤兵而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就是妈妈,世界上的妈妈都会这样。
“妈妈,粥咋这么香啊!”
“傻孩子,是饿的。”
“不是,我现在不饿了,还是香。”
“呵呵,这燕麦炒面就这样,吃完了,巴巴嘴,还香。”
“妈妈,我知道土匪翻了。”
“土匪能钻地三尺呀?”
夜里,额吉又来送饭。这次不是面汤,是叫窝窝的一种干粮。很瓷实,伤兵咬了一口,
真香。
“妈妈,这也是燕麦做的?”
“是。”
“真好吃。”
“多吃点,好长劲儿。”
额吉舔了下嘴唇,伤兵赶紧把目光移开。他知道他多余说那句话。
额吉像是自言自语:“快好了吧,出去多杀几个汉奸。白天土匪又在南甸子杀人了。”
伤兵说:“妈妈,我明天就去找部队,上战场。”
“你敢!”
伤兵就垂下头去。额吉说:“该走的时候我会赶你的。”
可这天夜里,趁着土房里额吉睡着,伤兵还是柱棍子偷着走了。走到门口,伤兵跪下来冲土屋磕了个头。
伤兵来到大甸子的时候,天已微眀。微风里,燕麦翻滚着浪头。伤兵就湿了眼。
“谁?”远处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伤兵立刻匍匐在麦田里,风更大了,摇曳的麦穗竟划得脸颊刺痒痒的。伤兵突然闻到了麦香。伤兵想,指导员说的四十天快到了吧?但不知道部队现在在哪里?
解放后,作了连长的伤兵来找额吉,原来额吉有个女儿---额吉后来成了我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