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举办了酒席,庆祝这次打狼的胜利,受害的八个孩子的父母给我们三个猎人磕了头,敬了酒。
这一天,我喝了一瓶半白酒,为了显示我的能耐,在村民的窜动下,我鼓胀着被究竟烧红的脸,把打死的野狼的尸体挂在了村口的老柳树上,这还不算,我还在狼的尾巴上拴了一根麻绳,攥在手里,不时地扥一下,好让悬在空中的狼荡来荡去。
听说打死狼了,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人们看着树干上游来荡去的死狼,纷纷向我们伸出了大拇指。
借着酒劲,我一只手不时地拉动着麻绳,一只手还擦拭着猎枪,并把一大把铁沙子装进枪膛,并用通条往枪管里怼:“娘的,再恶的狼,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顺势,我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把烟锅磕在石阶上,啪啪直响。看着死狼,围观的人群里不时地响起了啧啧的声音,不知道是称赞我们,还是为死狼惋惜。
人啊,什么得意的事情都不要得意太过、太早,尤其是正在得意的时候。有得意,就会有失意。人啊,一定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此时,被啧啧的声音淹没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认识。
就在这时,一片阴风刮起,轱辘包一样的乌云,越聚越大,从人们的头顶悄无声息地滚了过来。
“不好,要来暴风雪!”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便撇开野狼的尸体,四散回家。
看着四散的人群,我也站起身来,背上刚刚装好枪药的猎枪,回家了。
好在离家也没多远,推开柴门,几步就进屋了。
火炕被老伴烧得火热,酒劲上来了,我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了炕上。
正当我在火炕上呼噜震天地酣睡的时候,一阵惨烈的人喊犬吠惊醒了我:“狼来了,狼来了!”
外面的风正紧,大如席的雪花,肆虐着,人们的呼喊声好像是破布被撕裂了,听起来,高高低低,像是一条一条的,呼啸的声音,打着旋,近乎于哀嚎。
我用麻绳扎紧了皮袄,握紧手中的猎枪,来到了村口的老柳树下,悄悄地藏在了旧房框子里,在一个角落寻觅着狼的行踪。
死狼,还是挂在老柳树上,在大风中游荡着,像是一个幽灵,树梢发出凄厉的声响,像是哭泣,又像是号角。
此刻,一条黑影出现了,绿油油的两个点,在逐渐地靠近狼尸。
我以为这只狼会跳起来,把麻绳咬断,搭救悬挂的狼。便在墙角里举起来猎枪,准备猎杀。
然而,我想错了。
此时,那只狼从我的视线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在茫茫的风雪夜里,我擦擦眼睛,但一切都是模糊的,狂风叫着,暴雪下着,狼尸披上了白雪,尾巴拖曳着,像给死人披的孝衣,狼尸还在游荡着,样子十分狰狞。
世界上最失败的荣耀,是得胜者的炫耀,这无法抵挡的显摆,对于仇恨是绝大的挑衅,无疑是把虚荣和得意同时摆上了祭坛,但炫耀者根本不知道,祭坛上隐匿的谶语,是自己给自己掘了一个坟墓。
拿出战利品,炫耀狼尸,或许这是每一头狼都会仇恨如天,咬牙切齿地。何况是狼王。
看到狼尸,狼王沉默,它的尾巴直直地竖起,把身体升在半空,它张开嘴,向苍天嚎叫,粗犷、沉重、怪异、撕心裂肺,简直就是哭嚎,但狼王只嚎了一半,就把剩下的声音咽回去了。
狼王知道,哭嚎是最懦弱的,报复才是最有力的回击。
它沮丧地从村子撤退,像是被风抬着。
走了一半,它停下脚步,回望了一下村庄,然后走回了大山深处,消失在茫茫的雪野里。
漆黑的山洞里,那么多期待和问询的眼神,绿莹莹的,像一盏盏灯笼。
狼王沉默。
它举起左前爪,在空中停了片刻,落下。而后,又抬起右前爪,在空中画了一个圆,落下。
群狼知道这是休息的意思,但狼王的画圈动作,意味深长。
第二天,晨光熹微,狼王带着狼群进到村庄的边缘。在村庄边上的一座小山上隐蔽下来。
它们观察着,不放过任何的细节,包括人们的吆喝,包括牛哞羊咩和犬吠,包括村子里走动的人群。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他们观察着,熟悉着,也耐心地等待着。
时机终于来了。
这一天,一片片云开始聚集,变成一朵朵,一朵朵又聚集在一起,瞬间形成一个大的轱辘包云朵,轱辘包越滚越大,在狂风的推送下,暴雪劈头盖脸地降了下来。
在山顶的狼群注视着这一切,就像是它们预设的陷阱。
在狂风暴雪里,马匹开始乱跑,牧马人在圈群赶马中,也迷失了方向,忽东忽西,马群在暴风雪里像一块破布,飘荡着,游荡着。
畜群在暴风雪里,最要不得是没有头领,因为头领就是方向。马群没有头领,各自在暴雪中嘶鸣着,狂奔着,顾头不顾腚。
这一切,狼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狼王抬起双爪,狠劲地一摇,一个冲的动作,群狼都看见了。
此刻,所有的野狼如同猛虎下山,冲下山去,对马群迅速形成包围。然后,三面裹挟,把二百多匹马赶往村庄的西部,因为西部有一个冰湖,湖水很深,而且刚刚封冻,湖中心还没有完全冻死。
我骑着枣红色的狂飙马,沿着马群的方向追了过去。当然,还有村里的另外两名猎人,村里一共有三个猎人,都出动了。因为这群马是良种基地的,都是铁蹄马。
铁蹄马是蒙古马的一种,因蹄质坚硬而得名,传说曾是成吉思汗禁卫军的专用马匹,和乌珠穆沁马、上都河马并称蒙古马的三大名马。
铁蹄马又称踔蹄马,蹄小而立,敦厚而圆,色如墨玉,无论在什么道路上行走都无须装蹄铁也就是挂掌,特别适应在石头较多的山道上行走,爬坡下梁不纵不跳,行走之平稳,是其他马所不及的。铁蹄马身材短小,耳尖颈曲,鹿腹斜尻,后腿奇长,是典型的走马。铁蹄马血统尊贵,作战勇猛,一日行300公里,不在话下。
铁蹄马遭遇暴风雪,更糟心的事是遭遇了凶猛的狼群。
尽管马群的儿马子也就是公马不停地圈马,向狼群发起攻击,护卫着马群,但终因暴雪席卷、狂风肆虐而失去统领。
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氛围里,头狼是怎样设计的,又是怎样实施它的计谋的:缜密、冷静,运筹帷幄。
一场智慧和生死的搏斗开始了。我和另外两名猎人,看出了头狼的意图:它们想把马群赶往冰湖,让这群良种马全军覆没在冰冷的湖水里。
狼群正按照头狼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将马群往湖边赶,然后逐渐压缩面积,留出一条窄窄的路线,让马群就范,走向冰湖深处,最后沉没在冰水里,以此来报复人类。
我们三名猎人抢先一步来到了湖边,勒住马,等待着狼群和马群,准备在它们靠近的时候,撇开狼群,解救马群,趁此将狼群消灭。
头狼是聪明的,它们发现了我们,马上改变了策略,立刻从三面驱逐马群,变成了全部钻进马群,转而向马群发起攻击。上百只野狼跳跃着,它们狠劲地抓住马屁股,然后顺势滑落,紧紧地咬住马屁股。铁蹄马,毕竟是铁蹄马,在慌乱之后,开始不停地蹬着后腿,踢,咬,甩,躲,有的野狼被踢飞,有的被踢死,马群和狼群瞬间战成了一锅粥。
三名猎手,看得眼花缭乱,无法下手救援,也无法开枪射击。就这样呆呆地看着。
然而,头狼却没有死心。它在一个角落,冷冷的目光,盯上了猎手,就像一股寒风吹来,六七只野狼在头狼的率领下,扑向猎人。
猎人立刻甩开手上的打狼神器——吉如根布鲁,这种武器,也叫蔓菁嘎,是一根木棍的前头用皮绳拴一个铜或铁的疙瘩,相当于一个曲柄的小连枷锤,是野外独自一人的时候防身用的,尤其是在走夜路的时候,人的视力看不了多远,无法用投掷的方法对付野兽,只能选择与其近战。
吉如根布鲁一旦打在野兽的头上,一下就能把头打爆或者打晕,是很得心应手的防身武器。
但是,令猎人想不到的是,吉如根布鲁刚刚抡起,就被野狼一口咬住,并由此死死地拖着猎人,猎人撒不开手,被野狼拖拽着,没几步远,骑马便摔倒在地,猎人也从马上栽了下来。好在猎人胆大,落地后一个轱辘爬起来,瞬间向狼开枪。
但是,极寒冷的暴风雪里,枪,居然哑火了!
此时,狼群蜂拥而至,扑向我。我手疾眼快,瞬间拔出腰间的尖刀,就势仰面躺在雪地上。扑上来的狼,骑上了我,刚张开嘴,就被我一刀捅上去,野狼的脖子上立刻喷出了一股热流,泚的我满脸都是,我抹去热热的狼血,一个弹跳站了起来。又向其它的野狼追去。
此刻,另外两个猎人也同样遭受到了狼的攻击,他们被野狼群拖了几个圈,皮袄碎了一地,最后被野狼咬断喉咙,绝气而亡。
我环顾四周,身边已经没有了狼群和马群,剩下的只是狼尸和马尸,还有雪地里的一滩滩血。
我看见,狼群再次圈赶马群奔向冰湖。
凭借着多年与狼打交道的经验和敏捷的身手,我很快就追上了被驱赶的马群。可是,晚了,失去头领的马群,在头狼的驱赶下,乖乖地向冰湖里跑去,已经无法阻挡。
情急之中,我忘记了枪机子被冻住的事情,再次射击,太奇怪了,这次居然打响了!
嘭,一声枪响,马和狼都被吓了一跳,受惊的马匹摔倒站起来来后,更加快速地朝湖心狂奔,它们踏进冰凉刺骨的湖面,啸啸长鸣,嘶叫着,拥挤着,前呼后拥,天气太冷了,冰雪与马群,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定格在冰面上。
我用枪托砸着冰冷的湖面,空空的声响,仿佛是一声声沉闷的哭诉:为什么,为什么!!!
我昏倒在冰冷的湖面上,周围是坚硬的冰和厚厚的雪,还有冻在湖心的马群。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铺火炕上。
炕边上是撕裂的皮袄,一只皮靴,一杆没了枪托的猎枪。还有,两根被头狼咬掉的手指。
过了七天,我提出要独自一人到山上走一走,看看安葬在山上的另外两名猎人。家人同意了。但他们不允许我再带猎枪。
我踉跄地走上山岗。
雪后的大地一片安详,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峦和村庄,好像水墨画。
到了猎人的坟前,我弯下腰去,跪在地上,把高粱酒洒在坟前。这是我那天挂狼尸前,喝剩下的半瓶酒。
我叩头,泪水流了下来。是忏悔吗,是悔过吗?
假如不把狼尸挂在老柳树上,假如不喝酒炫耀战利品,假如不去猎杀,假如不去掏狼崽子……假如……
现实是不能假如的。只有后悔的时候,才会冒出许多假如。
我站起身来,就要走的时候,才发现在坟茔的背后,是一双眼睛。
我心里一震:这不是头狼吗?
头狼的眼睛,我已经在生死时刻,刻在了心里。头狼的眼神是狡诈,阴险,残酷,迷茫,浑浊,尖锐……
我擦拭着眼睛,想看个仔细。
但头狼的身影瞬间就不见了。
难道是幻影吗?冥冥之中我想到了大自然的神明。头上三尺有神明呀。
听了我讲的故事后不久,孙女写了一首诗《苍狼的冬天》,刊登在《生态文学》杂志上。诗是这样写的:厚厚的毛/捂着太阳/捂着春天/害怕冰冷的寒风/驱散心里的温暖/饥寒包裏着向往/一颗心/在皑皑的雪野/祈盼/滴水成冰/猎手潜伏在冻不死的水面/呼啸的北风/摇着冻僵的山峦/苍狼啊/昂头对天的嚎叫/破解狩猎围捕的语言/计谋一个又一个/白毛风般的智慧/在苍狼爪下/完成一次又一次包朝/然后围歼/漂亮的战斗/其实是个诡计/高明的策划/是闻到对手的弱点/攻其软肋/是生存的指南/啊/苍狼的冬天/用雪来解释忧伤/用风来吹响誓言/牙咬着/腿立着/面对苍天呐喊/就这般美丽/就这般凄婉/刻在岩画上的图腾/枝枝蔓蔓/缠绕大山/啊/苍狼的冬天/一声悲壮的号角/回荡在北风呼啸的辽远/一行神秘的蹄痕/铭刻在风吹草低的家园……
我读着,泪水滚落在枕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