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前,在坟茔祭拜过四婶,我不禁情怀草草,双目霏霏。
唉,四婶与我们诀别,已然三载,欲若相逢,竟待来世。此刻,山坡上,草木斑斓,有一两片黄叶无奈地坠落。草木肃然,我倏然感恩大地的沉默。
我一直管本应该叫婶娘的婶子叫四婶。
十里不同俗,我们通太沟都管婶娘叫婶子,不叫婶娘。
我觉得,最初管婶子叫婶娘的那个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且,那人定然有过接受婶子惠泽的经历。婶子仿佛娘一样养育了他,他方才由衷地将婶子上升到娘的高度,感激涕零地叫一声娘!
我的婶娘不仅养育了我,甚至比亲娘还要牵肠挂肚、事无巨细地呵护我。因为我的亲娘一直抱恙,自顾不暇,假如不是四婶,我能否长大成人,真的说不准。
我们刘家,嫡亲父辈就爸爸叔叔,但算上叔伯的大伯、二伯,爸爸排行三,叔叔排行四,因此,约定俗成,我们管婶子叫四婶。
小时候,因为妈妈罹病,爸爸、姐姐和我,动辄食不果腹。本来,爸爸和叔叔,两家是分灶另过的,然每每见我家断炊,子女啼饥号寒,与叔叔一起过的奶奶就要将两家捏合在一起。这样分分合合的,无疑苦了四婶,她要起早做饭,要去生产队挣工分,还要忙里偷闲踩缝纫机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尚且,我们居住的小山沟,距离大队、生产队三里多山路,一旦有人来,爸爸、叔叔都是好面子的,就要留下来吃饭。那时窘迫,小米饭都是有一顿无一顿的,饭桌却要有菜肴。幸亏了四婶。四婶总是面无愠色,任劳任怨,千方百计将饭菜拾掇得干干净净。多数时候,她要炒一盘韭菜鸡蛋,香喷喷的,让人口角生津。我知道,韭菜是她在井沿儿种下的,鸡蛋也是她自己不舍得吃一个一个攒下来的。
在我的心目中,四婶在我们刘家像神一样的存在。她仅在解放后扫盲班学了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但她节衣缩食买了一台缝纫机,在参加生产队劳作之余,利用早晚和阴天下雨的时间,为村民做衣服,为全家十余口人做衣服。孩子的,老人的,成年男女的,都做得熨帖、合体,弥补了家中开支,也让所有的家人很光鲜地在村中行走。
三岁时,爸爸在工地抓农田建设大会战,家里三口人,由病恹恹的妈妈做饭。她潜意识里,可能解放前饿怕了,有了阴影,所以顿顿给我们煮粥,而且汤稀得可照人影,而且还要掺兑一些米糠。我无法下咽,姐姐也是面黄肌瘦。无奈,我就站立在屋门前哭泣,哽咽说:“我要吃干饭!”我哭得惨不忍睹,泪水稀里哗啦。
奶奶就对四婶说,还是归伙吧,委屈你啦。
所谓归伙,就是将分开的家再次合在一处。四婶孝顺,心软,颔首应允。本来,我们的衣服都是她做,归伙了,一日三餐,她愈加多了操劳。
在通太沟,四婶做出的饭菜叫响。她善于粗粮细作。玉米面,可以做饼子、发糕,荞麦面,可以做饸饹、饺子,小米面,可以做散状、煎饼、饹豆子。四婶做面食,或者掺些豆面,或者掺些碾子压过的榆树皮面,总之,香,糯,暄,食之大快朵颐。记得,有年粮食短缺,上面给每户分五十斤“代食面”。那是谷子不去皮,高粱不去帽儿,玉米不去瓤三合一而加工的面粉,异常粗粝,难以下咽。但是,经过四婶巧手做出的饼子、窝头,依然暄透、清香,让全家度过了荒年。
我三岁那年再度归伙,虽然青黄不接,但榆钱初绽,四婶掺杂一些玉米面、小米面、豆面,做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榆钱部落。那次,我吃得肚儿滚圆。
儿时,我几乎见不到细粮,但有三次美食却留在味蕾,终生铭记。一次是三岁,四婶做的榆钱部落;一次是五岁,在村外遇到江西来此养蜂的毛喜海夫妇吃午饭,二人见我挎着挖来的满满一筐野菜,热情地为我盛了一小碗白米饭泡上黄瓜鸡蛋汤。我回家问过奶奶,方才敢吃。我首次吃白米饭,那芬芳四溢的味道,至今不泯。由此,每每吃白米饭,总是热泪盈眶;一次是七岁那年,胳膊箍着“红卫兵”袖标的哥哥到北京串联,买回几包挂面。全家煮了一锅,可因人口多,仅吃半饱。如今,再吃挂面,却总也吃不出当年的滋味。是啊,那时的挂面,有面香,无添加剂,阳光一般温暖。
我认为,四婶做得饭菜,尤其面食,一直是温暖的,像阳光。
七岁,我和叔伯弟弟一同入学读书。弟弟是四婶嫡子,但我俩穿得衣服是一样的,背的书包是一样的,就是寒冬,穿越三里多山路拢在双臂免得冻手的棉套袖也是一样的。四婶不是偏心的人,我和叔伯弟弟一同长大,一同入学,一同当兵,都是她打理我俩,关心我俩,让我们风风光光地步入社会,娶妻生子。
四婶总是把我们当作雏鸡,很温情地眷顾着。我在校时的那些照片,在部队的留影,复员回村因去山那边建房无处存放的家具、瓷器、书籍,均由四婶仔细保存着。1982年冬天,我建好了房子,终于独立,可以赡养妈妈可以结婚了。那时结婚,无如今的繁文缛节,因妻子住在当村,家中去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即可。又是四婶出面,步行着,将妻子接到我家,让我有了携妻挈子的幸福家庭。
四婶叫梅素芹,属鼠,生于一九三六年阴历二月十四。她一生善良、质朴、慈悲、吃苦爱劳,有着极佳的口碑。四婶操持的家,多次被当地评为五好家庭,四叔还被评为自治区劳动模范。
本命年是人生的一道坎,2020年9月27日,鼠年阴历八月十一,病了多年的四婶辞世,享年八十四岁。守她最后一个晚上,望着仿佛被噬啮而不圆满的中秋月亮,我喃喃叫她婶娘。翌日天亮,一家戚然送葬。往后,人间不再有四婶了!彼时,悲从中来,暗想,祝福她去的地方有光掉落,有清泉长流,有花常开不败,有干净的土地长出她爱吃的土豆、小米,有温暖的火盆和葱茏果树,有圆的月亮火把一样的星,让她感到幸福,风吹过她额头也不冷……
如今,再悼四婶,一句诗倏然跃入脑海:一个亲人在远方开始说话,说话把说话者带去远方。
四婶,她在天堂,在激励我们,给我们信念和力量。四婶,映照了嘉措活佛说过的话:所以无论多难/也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即使没有人为你鼓掌/自己也要优雅地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