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总第272期 >2023-12-15编印

亦行亦止书为伴
刊发日期:2023-12-15 阅读次数: 作者:刘泷  语音阅读:

一日,我去朋友书法展观赏,见一隶书条幅,不禁驻足。隶书刻意模仿刘炳森,模糊了自己的风格,但内容颇为醒脑: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观此对联,如闻钟声鼓声,振聋发聩。

想来,读书是第一等好事,此言不谬。行善需要一定的条件起码囊中宽裕,不是人人可为。然而读书,只要粗通文墨,连小孩子都可以咿咿呀呀读上几行。

蓦然回首,我一路走来,就得益于读书。我出生在农村,虽然履历的学历是高中毕业,其实在学校仅读了八年级,而且大多岁月蹉跎。走进学堂读一年级是1966年,后来由于一些原因,跳级,在高中三年几乎没学什么文化课,而是一味学“朝农”,开门办学,再后来就是回村务农当了一年多羊倌。待1977年恢复高考,虽然没有很尴尬地交白卷,但却很尴尬地铩羽而归,名落孙山。

读书最多的时候,是在军营。1978年春天,我穿上绿军装,坐闷罐火车从辽西来到海城。很快,连队那一本本书籍就把我黏住了。那些图书,大多是长篇小说,托尔斯泰的《复活》,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司汤达的《红与黑》,还有屠格涅夫的、巴尔扎克的、高尔基的。都是经典,炙手可热。

当兵三年,每当熄灯号吹响,战友就寝,我就拎着一本书,在连队食堂,就着饭桌上桔黄的电灯光,总要读上至少一个小时。复员回村,我的行囊多了三本绿的、红的塑料皮笔记本。——那是连里每年年底奖励自学标兵的奖品。

那些书,看得我热血沸腾。于是,仿佛鱼饵,或者酒麯子,打捞出昔日的记忆,并让在内心里埋藏了很久几乎封冻的写作的种子渐渐苏醒,像枯木发荣,嫩芽拱出了土层。

记得,最初读书,是五年级。那年我十二岁。那个周四,同桌拿一本长篇小说翻看,是《平原枪声》。我翻阅几页,见是抗日的,热闹、有趣,就向同学借阅。同学说,他也是借的,自己才读不到一半。你要看也可以,只允许周五一天,周六必须还他。他利用周六下午和周日阅读,周日晚上要还回去!

那次,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旷课。居然,仅周五一个昼夜,我趴在土炕上、在煤油灯下,将那近四十万字的长篇读完了!

周一,我和同学都很兴奋,抑或亢奋。我们共同读了一部小说,有了共同的话题。对书中人物,譬如马英如何英勇机智,苏建梅如何坚贞不屈,中村如何奸诈残忍,津津乐道。这个话题大约进行了一个星期,我们竟不自量力地私下约定,也写一部小说,而且是长篇!书名也想好了,叫《铁蹄下成长》,抗日题材。说干就干,我们就各自在作文本背面,自以为是写起来。那次,我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七百字,他也是二千多字。自然,就当时我们的年龄、阅历和文学功底、知识水准而言,写小说,尤其长篇,不啻异想天开,注定无疾而终。当然,文学的种子让我后来笔耕不辍,经过五十年的努力,于2020年如愿加入中国作协。而那位同桌,他的工作,却与文字背道而驰,当了与数字打交道的审计师。这是后话。

读书,让我有了藏书的念头。当兵三年,每个月六块钱的津贴,我几乎全部买了书籍。彼时的海城,与印象的北方县城近似,四周四座山,一处十字街,一家新华书店。我和同铺的战友潘老兵,动辄去书店转转,渐渐与书店的陈姐谙熟起来。陈姐对我们亲切,每当店里新进一批需要排队方能购买的图书,都留给我们。三年下来,我买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等大块头的书,还有《古文观止》《上尉的女儿》《第二次握手》等好书。潘老兵复员,也将他的《周立波短篇小说集》等几本书留给了我。这样,我积攒了一木箱图书。

1981年初春,脱下军装的我去一家苗圃当临时工。闲暇时间,别人玩扑克,我读书。自己带的书读到最后一页,就到处借书。后来,无书可读,见几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在办公室的角落无人问津而蒙尘,我便收入囊中,不时浏览。这些书,对我日后在宣传部的工作,大有裨益。

1982年至1984年,因母亲患病,我本人忙于建新居,结婚,就再次回到农村。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艰苦岁月。农谚道“脱坯打墙,活见阎王”,而建房搭屋,恰恰离不了脱坯、打墙。这且不说,我本人对农活外行。赶马车拉庄稼,下山坡时不幸翻车,险些车毁人亡;耕地扶犁,耕牛惨遭蜂螫疯狂逃窜,居然撅了犁辕打了犁铧!而且,秋天打场我不会扬场,春天播种滤粪时累得伤兵一般东倒西歪。疲惫,劳累,让我食欲不振,一度恹恹。苦闷了,有人借酒消愁,我不,我用读书疗伤。书,唤醒了我。我想,在这个世界,人和砖一样,都有自己适合的位置。当然,人比砖灵活,要主动去找到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我开始创作,雨天,夜晚,奋笔疾书,用汗水浇灌那作家梦的嫩芽。1982年底,在无数的投稿泥牛入海或者是一件件足以摧毁人意志的退稿信间隙,有一首诗和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在家乡赤峰文联主办的《百柳》上。无疑,这像泳者因体力将溺水而看到的彼岸,或者苦雨中跋涉者眼中那阳光穿透云层的罅隙!迎着希望的曙光,像啃啮桑叶的春蚕,我划在稿纸的笔尖愈加的窸窣。

当时,全国学张海迪,我有幸被乡团委树为“学张海迪自学成才”典型,在全乡轮回讲用。1984年底,县人事部门在乡政府临时工、村干部和回乡青年中遴选乡干部,比例3:1,我们乡两个指标六个候选者去县里考试。我很幸运,乃候选者之一。更幸运的是,有两名村干部交白卷,而我的语文成绩在全县一百二十名应试者中不仅答得最快,十几分钟交卷,还得了最高分!这年,经过考核,我当上了吃农村粮的乡干部。

在乡政府七年,我依然坚持读书、写作和投稿。我们乡是山区,每个办公室冬季取暖自行用烧煤的铁炉子。普通乡干部,二人一个办公室。我年纪轻,当然要主动早早到单位生炉子。生炉子的过程是,先用纸点燃玉米瓤,上面压煤。我惊讶地发现,大院的人,竟然去仓房从一个麻袋向外扯书引火!哎呀,那些书,多是线装书。大概“文革”时抄家抄来的。我感到惋惜,将最后的几本收藏了起来。线装书是民国年间的,半部《论语》《中庸》《大学》,还有一册带插图的。如今偶然翻阅,我依然敝帚自珍。

在乡政府,我顶住工作、家庭的压力,每周抽出两天时间,骑自行车去三十里外的县城读电大。三年的坚持,系统学习了古代汉语、古代文学、现代汉语、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写作等课程,受益匪浅。

读书,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有尺度,做事有分寸。乡政府有八大助理,我兼有三个:土地助理、交通助理、科教文助理,主管宅基地审批、交通和教育,近乎乡长助理。但我审慎、清明、自律。一次,给一位老板颁发宅基地证书,那老板竟私下塞我一个信封,是一百元。当时,我的月薪仅37.5元,但我还是声色俱厉拒绝了他。后来,我读电大,将土地助理的工作分摊出去,但接手的人却营私舞弊、收受贿赂,被人举报。无奈,乡领导把这摊工作再次压给我。

1991年初,因为写作,我小有名气,被破格调入县委宣传部。当时,县委大院的干部,唯我一人吃农村粮。之后七年,1998年底,我被赤峰日报社录用。其间,于1999年获得中央党校大学函授毕业证书。

彼时,我家五口,母亲年迈多病,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读书,但却要随着我搬家。有人说,一搬三穷。我的家,从乡下搬到县城,从县城迁往赤峰市区,六十一平的楼房几乎空荡荡。好在,房间一角立有书橱,里面挤满了一排排的书籍。

有了书籍,就多了一份慰藉,内心不再苍凉。

2005年,我到牧区采访,罹患车祸,险些丧失。因是工伤,需要疗养,我有了很多的空闲。这些空闲的时光,我就抱着书,品茗,阅读,忘忧忘我。读的书多了,就明白历史的兴衰也只是一瞬间,眼前的得失便不再那么重要。于是,对于自己的磨难,也一笑置之,云淡风轻。

如今,我已退休,再搬回县城小镇,愈加依赖书籍了。

诗人说,“有的人居无定所地过着安宁的日子,有的人却在豪华住宅里一辈子逃亡。”我想,那些忧心忡忡的人,物质厚了,精神薄了,内心自然有一段需要填充的空白。而要治愈这空白,最好的药剂,就是读书。不是说吗,有书真富贵,无病小神仙!

我是离不开书的,每年总要买几本书,每天总要读几页书。是啊,读书不是更好的存在,而是另类的存在;它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相反,为了激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