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绿水青山乡村行”征文投网络人气票时,鲜少在家乡群露脸的我,发动了家乡人帮我投票,因为我的人气有限,只有同学、亲人,然后就是家乡人了。
群里的小年轻说,不知道这是写的哪旮瘩,投吧!支持一下,以后好写写咱们家乡。那一刻,我觉得挺愧对父老乡亲的,近些年写了几十万字的东西,写家乡的篇幅,真的少之又少,除了早些年在微信朋友圈的那些随笔,再无文字记录家乡。
我的家乡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沟里。舅舅在世时从不把这里叫蒙古营子,而叫柳条子沟。而今,这里既没有蒙古人,也没有一棵柳树。想必这里曾经有蒙古人在柳条密集、绿草如茵的河塘边放过牧吧。父亲小时候,家乡的蘑菇多得挑着样吃。黑蘑菇根本没有人去捡,白鸡爪子口感绵柔,出门走不了多远,就能捡够一家人吃的。
父亲说他小时候,从不敢独自出门,也不敢在饭桌上说“赖代”这个词儿,长辈一旦听见孩子顺口说了,一定要把碗翻扣在桌上,害怕一语成谶。长辈们只有被孩子们气急了,才会骂:“你个小赖代吃滴!”
“赖代”能口衔着猪耳朵,用自己的尾巴把猪赶到自己的老巢去享用。我就觉得,这说得咋像鬼仙给娘家抓小尕尕(猪崽)一样玄乎。母亲说,那时候不光“赖代”“掏”牲口,狗饿极了也“掏”羊,二娘家的狗,吃了我家整整一只下了羔的母羊。为这,险些伤了妯娌和气。
父亲说毛爪子菜的叶子老了嚼着像棉花桃子。我说,不会不吃吗?父亲说,不吃饿呀。我说,那就吃白面饼呗。父亲小时候吃过唯一的一次白面饼是在地主三老婆子家。那时他五岁,被奶奶领到离蒙古营子三里远的上地,大地主刘化科住在那里,他排行老三,被长工们称为三老头子,在男尊女卑的旧社会,一品当家的是女主人三老婆子。奶奶做的活儿像样儿,父亲由此受到优待,被赏赐了白面饼和鸭蛋,可是发狠能吃三张饼的父亲只吃了一张饼,就在嘴里干打饼子咽不下去了,以至于他后来每每想起都后悔连连。
我记事儿时,蒙古营子是新开地公社的一个小队,晚上住工后,父亲就拿着手册(人们常说成:收chǎner),到生产队找会计计工分儿。在睡意朦胧中我听父母盘算:秕子粮再拔出头顺儿,放在吃粮里多加工点儿面……
哥哥读书时,是自己背着“吃儿”和书包去25里远的代窝铺学校的。有时候,他和小伙伴在半道上碰到噶子车(老式类似农用车的货车)上不去烧锅前梁的陡坡,就帮忙推上去。还有一次,老旧的噶子车误在了大阴坡土道的淤泥里,老队长高明瑞卸下犁仗的牛和套,拴在车上,一叫号,把车拖了出来。原来赵本山表演的小品“三鞭子”,确实是有生活原型的。
从此以后,蒙古营子上学的孩子们在路上碰到噶子车,师傅总要停下来说,别的营子的不拉,蒙古营子的小孩必须拉上。
蒙古营子那时没通班车。哥哥作为全村第一个考上学的大学生,只能到杨树林子去坐班车,绕道乌丹的杨树沟门,才能到经棚再倒车去锡林浩特。
那时,坐班车都要看师傅的心情,即使早早地站在路边,即使车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班车师傅不高兴,你也别想坐上车。至于你看见班车从山包那边刚露个头儿,你跑得嗓子冒烟、心颗廊子生疼,那车在你频频招手示意下,仍悠哉悠哉地晃过去,直接把你当成了空气。
考虑到出行难,1984年,上级领导英明决策,决定举全旗之力,修通从新开地到经棚的县乡级砂石公路!
上头地乡、新开地乡、南店乡的青壮年劳动力,赶着车,拉着行李,带着干粮,齐聚在新开地、上头地、南店路段,挖土方、炸石方,像人民公社的大会战那么热闹。蒙古营子前梁的便道上人喊马嘶。那时候既没有修路的项目支持,也没有修路的机械化设备填挖土石,全靠人们一锨一锨地挖,一镐一镐地刨,一马车一马车地运,遇到石砬子阻路,就得用炸药轰。每每点燃炸药时,人们都跑到一两公里外,炸蒙古营子西边的小石砬时,人们都听到了炸飞的石子落地的声音,有的还落进了梁下人家的院外。
公路全线贯通后,从蒙古营子坐班车到克旗,150公里的路程,仅需2.5元钱的车费,而从蒙古营子到新开地是按毛计算的,才3毛钱。
公路通车,我也转到王营小学读书。夏天走读,冬天住宿。王营子的后山叫豁子梁,梁上的羊肠小道,十分陡峭,有人说上梁碰鼻子,下梁碰后脑勺儿,这样的形容最贴切了。可是对于孩子们来说不算啥,早晨下梁连跑带出溜地用不了60秒,放学上梁一帽头子汗也就几分钟。而梁顶的山风,使梁上、梁下冰火两重天。遇到大风天,就要脚步实,身子弓,眯着眼,快步走,否则就有被吹下山梁的危险。羊肠小道忒费鞋,纵使妈妈和大姐纳得千层底,只需个把月,鞋底就挫成了窗户纸薄。父亲把穿破的黄胶皮鞋底剪下来,用秋皮钉钉在我的布鞋底下,耐磨是耐磨了,但松动的秋皮钉常常把我的脚底板扎得血肉模糊。
蒙古营子原来是有小学的,半年级到二年级混合在一个教室,何炳琴老师独挑三个年级的大梁,她又是全能的语文和数学老师。到了冬天,教室的炉子靠烧牛粪取暖,教室前面是黑板、讲桌,中间是桌椅,后面是高高垒起的干牛粪垛。倘若哪个捣蛋的娃娃不小心碰了牛粪垛,那牛粪就轰然倒坍出一个豁子,师生就得一起动手垒豁子,这样垒的豁子不结实,有时候上着上着课就又坍了,满教室充斥着干牛粪的烟尘……牛粪取暖的热量有限,再加上衣少单薄,我们的手脚冻起了冻疮,还直流脓水。那时候人皮实,一放寒假回家就养好了,第二年冬天接着冻得肿得像包子,然后接着流脓水……
到王营子小学住宿后,我们有了柴煤炉子取暖,伙食是莜面片汤、棒子面苦力,偶尔还打一顿荞面苦力。在我的印象里,粮票里从来没有菜票一说。那会儿,开学或放假,孩子们都是自己拿行李,今天拿褥子,明天扛被子,拿到学校的是干净的,拿回来很少有囫囵的,不是被子煲个黑乎乎的窟窿,就是褥子糊叽拉啃一大片,甚至行李里还带回冻得半死不活的虱子……
对家乡的回忆是苦涩的,可是每一件事物都能牵动心底那根温暖之弦。那个年少时想要逃离的地方,成了多少人年老时总也回不去的相思地。就像父亲,摔伤20天精神恍惚时,一说要送他回到乡下老屋,就孩子般雀跃。家乡是起点,也是终点。
月是故乡明,情是家乡浓。渐行渐远才发现,家乡是根本剪不断脐带的血地,断了筋骨,连着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