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总第284期 >2024-03-15编印

二月二龙抬头
刊发日期:2024-03-15 阅读次数: 作者:李云鹤  语音阅读:

民间有“二月二,龙抬头。”之说,寓意祥龙翘首,送瑞赐福,祈盼来年风调雨顺、大吉大利。二月二是新年的谢幕,此后,年味儿就开始在时光里慢慢消减,人们又鼓足干劲儿,脚步匆匆地赶赴下一个岁月轮回,开始了从闲暇到忙碌的又一段行程。

在农村,过了二月二,农事就很繁重,起羊圈、送粪、加工牲畜饲料等,一桩接着一桩,很难再得闲暇。小时候,大概二月二前一周,母亲就开始张罗着燎猪头。

她在泥火盆里生起木炭火,捎带把烙铁、钐刀等家什儿找来备用。一般的,大一点儿的猪头有二十来斤,小一点儿的也有十五、六斤,母亲养的年猪体壮膘实,白条都在三百斤上下。生着火,母亲就走进仓房,不一会儿,她一手拎猪头,一手拎猪蹄,趔趄着走出仓房。这一天,通常是母亲和大娘、老婶儿约好的。只要看见我家院子里冒起生烟,大娘和老婶儿就拎着猪头猪蹄儿进院了,这时,火盆里的火也烧旺了。

三个猪头、十二只猪蹄儿随意放在火盆旁边,猪头有大有小,眼睛都紧紧闭着,耳朵竖楞起来,鼻孔洞开,嘴巴微张,惨白的牙齿参差外露,仿佛还在尖利凄惨地号叫,看起来阴森可怖。至此,似乎又见持刀人步步逼近那头捆好的大肥猪……看着看着,那猪仿佛又活了。突然,我就怕了,躲进屋里不敢再出来。

三个乡下女人就开始劳作了,一边唠嗑儿闲聊。燎毛味儿时浓时淡,不时飘进来,像是怂恿和蛊惑,让我心生好奇,想出来看母亲她们燎猪头,听些她们嘴里的家长里短。于是,我躲进屋里,半跪在火炕上,上半身靠住窗台,双手托着下巴颏儿望向窗外,只见母亲她们一边干活儿,一边说笑,我就静静地看着她们。只是,我总有意躲开那几双紧闭的猪眼,害怕跟它们对视。

在北方,农历二月初二算是冬末春初,风还没定性子,一会儿偏北,一会儿向南,火盆里的火苗儿摇摆不定,像轻薄的黄丝带,狂飞乱舞,生烟子味儿四处乱窜,院子里也一片乌烟瘴气了。母亲她们深受其害,不是老婶儿被火苗儿燎了头脸儿,就是大娘被呛红了眼睛,正撩起衣襟儿不住地抹眼泪,母亲闻了生烟味儿,也会吭吭地咳。可是,谁也不怠慢手里的活计,依然低头拾弄着。对她们妯娌三人来讲,与其说这是一桩琐碎难缠的活计,不如说是一场简单热闹的聚会。妯娌三人一起燎猪头已经成了传统,持续了好多年,直到老叔意外早逝、老婶儿改嫁。

院子中央,一尺来高的火苗随风跳跃,哧哧燃着,有点儿张牙舞爪。一会儿工夫,就把烙铁烧得通红,烙铁刚一挨到猪头,猪毛就焦了,瞬间化成一股青烟儿。“哧哧...滋啦...”,烙铁被一双粗糙皴裂的手摁着,贴着猪皮细细密密地推过,上面便留下一道道焦痕,像涂了黄酱,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儿。青烟儿夹杂着焦煳味儿袅袅升空,院子里就全是燎毛味儿了。烙铁所过之处,全是焦黄的猪皮,还往外渗着油星儿。

把整个猪头烙个大荒儿后,母亲她们拿着小巧锋利的钐刀儿,小心地把猪的鼻孔、眼边儿和唇缝儿的毛茬儿剔刮干净,有时干脆把猪的唇边儿和眼边儿用刀尖儿轻轻拉掉,有点儿像现在的拉皮儿术。刀尖儿那么快,母亲她们表情那么轻松,动作那么轻巧,像信手割倒一把韭菜。可猪头遭遇了这千刀万剐,却愈发面目狰狞。

燎好的猪头猪蹄,被泡在大铁锅里,清澈的压井水就变得暗红粘稠,散发着血腥味儿,再换过水继续泡。两三天后,血水和腥味就淡了,就着软乎劲儿,猪头被分割成两半,然后,就着大葱大蒜下锅。灶膛里是熊熊的木柴火,一会儿,满锅的汤水就沸腾起来,葱花浮游,白沫儿翻滚,肉香味儿渐渐从锅里飘出来,真香!这时,母亲总是用铝勺子撇走白沫儿,她一抹,一掠,动作轻松又稔熟,像是要留住烟火晨炊里所有的美好。现在想起来,锅台前忙忙碌碌的母亲,竟有几分卓文君当垆卖酒的俊美。一勺一勺撇走浮沫儿,母亲就扣好锅盖继续文火慢煮,差不多大半个上午,猪头才被煮熟煮透。母亲麻利地捞出猪头和猪蹄儿,然后,剔骨,切片,装盘,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有点儿像庖丁解牛,看起来游刃有余。猪头肉吃起来口感劲道,肥而不腻,可用来炖干白菜、干豆角,或用来炒酸菜,还可以浇上大蒜汁佐味,再就上几口腌辣椒、腌葱叶,在嘴里翻来覆去一嚼,香气越发浓郁了,猪头肉怎么吃都算得上请客下酒的上等菜肴。

在老家,除了吃猪头猪蹄儿,还有二月二吃豆子的习俗,而且多数时候吃豌豆。先要从仓房里取回大半盆当年收获的干豆,然后挑出当中的秕子和碎瓣儿。我们家,通常是三双小手齐上阵,每个人挑出一大把饱满的豌豆,就随手扬进另一个盆里,颇有千金散尽的侠气。这时,豆粒儿砸在豆粒儿上,“哗啦”一声,接着弹跳起来,又砸在盆壁上,“邦”一声响,才肯落下来,像极了一只只顽皮的跳蚤,那么不听话。现在想想,用“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只可惜,那时我还没有大名儿,自然不懂得诗情画意的妙处,只是直直勾勾盯着满盆的豆子,仿佛它们已经一身香甜味儿,变成我的口中美食了。

挑好的豌豆要用糖水泡上一晚,说是糖水,其实是糖精水。用糖精是需要经验的,放少了豌豆没有甜味儿,放多了又甜得发苦。第二天,豌豆吸足了水,浑圆饱胀、晶亮洁白,像珍珠一样水润圆滑。

接下来就是炒豆子了。通常是弟弟或妹妹费劲巴力地挎回一大筐穰秸,然后,我坐在灶坑的小木凳上烧火。火苗儿像舌头,“哧哧”地舔着锅底,不一会儿,豌豆粒就开始在锅里撒欢儿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豆粒儿一边跳,一边吵,不一会儿水分就蒸发掉了。水汽带着甜味蒸腾,常常湿了母亲的发梢儿,她左手擦擦汗,右手有节奏地挥着铲子,“嚓...嚓...”铲子划过铁锅的声音和着豌豆的爆裂声,像一曲欢快的小调在灶台上响起,不一会儿,小院儿就满是香味儿了。火候到了,豆粒儿渐渐变得干爽,身上出现一小块一小块的黄斑,那是铁锅烫上去的花纹,说明豆子就要熟了。

“欻拉欻拉”豌豆终于在我们期盼中出锅了,带着温度,带着香味,带着我们童稚单纯的期盼,又欢蹦乱跳地回到盆里。

豆子晾凉了,色泽诱人,外焦里嫩,吃起来又甜又香,又脆又面,解饿又解馋。第二天,我们的衣兜都成了小粮仓,装着豆子,装着欢乐,也装着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在生产队空荡荡的场院里,是我们疯跑疯颠的影子,衣服上缝着长长的龙尾(yi)儿,随风飞舞,像是彩色的链条,把我的心魂牢牢地拴在那个小山村、那个小院落......如今,回到老家,再无青青园中葵,再无袅袅豌豆香,可那一盆红彤彤的炭火一直燃着,在我眼里,那是父母的盛年烟火,从未熄灭。

二月二龙抬头,我坚信,世界东方的中国龙正蓄势一跃,且腾飞,且啸吟,它威武有加,深情不减,它依然抬头看世界,不卑,不亢,不冷漠!大中华,有龙威,有龙骨,更有一身豪气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