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父亲就诞辰100周年了。生活在各地都已经退休的儿女们难以聚集到父亲的坟前捧上一束花,点燃几柱香以告慰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寄托儿女们的无尽哀思。姐妹兄弟们相约分别将自己对父亲最美好的回忆、最深切的怀念形成文字,再汇编成章。这样父亲坚定、慈祥的形象就化作一条长河,涓涓地流淌在儿女们的心田,永远给予我们无尽的生命之源。
父亲是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一位勤劳执着的教育工作者。34年前他离开我们的时候,家乡克什克腾旗旗委、旗政府、旗人大、旗政协包括旗人民武装部等几大班子全部派代表参加了父亲的葬礼。我亲耳听一位长者动情地说:“这样的场面不敢说绝后但一定是空前的。”他的话没错儿。记得父亲一群五十多岁的学生举着他们亲手制作的巨型横幅,上面写着他们对父亲的无比眷恋,顶着凛冽的寒风,跨过冰封的碧流河,穿过大半个经棚镇,浩浩荡荡地来到父亲的灵前,追悼他们敬爱的老师。停灵家中的几天这样的情况接连不断。这是社会各界对父亲一生无私奉献的充分肯定和缅怀。我们做儿女的深受教育,万分感激。
父亲的坚持 我们的天
母亲生前多次对大姐讲,194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就是在那个严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家乡百岔川的土地改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推翻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把土地从地主阶级的手中夺回来,还给穷苦大众,让他们翻身当家作主人,从此走向原本想都不敢想的新生活。这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情。党和政府派来了懂得政策把握方向的干部领导这项工作,同时需要有文化、能写会算、吃苦耐劳,尤其是勇于担当坚定不移的年轻人。父亲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解放前,父亲读过私塾,在县城日本人办的中学里上过学。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积极参加反对日本人粗暴管理的罢课,并和同学们一道放火烧了他们的西门派出所。父亲是一个好学上进,旗帜鲜明的有志青年,于是党选中了他,给了他参加那场开天辟地、如火如荼的土地革命的机会。从那一刻起,父亲风里来雪里去,走村入户,宣传政策,丈量土地,计算画图做了大量基础性技术性工作,成了土改工作队里的骨干。可是当年的土改并没有马上得到受益者——贫苦农民的理解和拥护。他们怀疑、彷徨,他们不敢相信天从此就这样翻过来了。
父亲当年生活在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家里有几十亩良田,爷爷是一个乡村医生,他经常外出行医不太操心家里的琐事。奶奶很早就去世了,二爷爷一家已迁居林东生活;三爷爷领着大一点的孩子和一个长工下地干活。家里由三奶奶当家主事。这样的家庭对土改无疑是抵触的。父亲每天跟着工作队早早出门,忙碌一天没有收入,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因为反对他的所作所为,三奶奶经常不许给他饭吃,爷爷也动不动就责骂他。他的媳妇——我们的母亲在家没有说话的份儿,看着用凉水填满肚子睡去的丈夫她只能默默地流泪。父亲就这样忍耐着,坚持着……
一位老同志告诉过我,一次土改工作队来到一个村子,天已经擦黑儿了,年轻的父亲负责留在村口放哨。这时来了一小队土匪,他们不知道父亲的身份,当然更不知道村里有土改工作队。他们叫父亲给他们溜马,自己进村去弄吃的。机智的父亲抓住机会抄近道迅速通知同志们立即撤离,避免了一场灾难。
在那样一个艰难的历史时期,父亲以他的质朴和执着,坚定不移地选择跟着共产党走,终于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土地改革的全面胜利。
当年,按照土改的相关政策,根据实际占有的土地和浮财,爷爷家的成分介于富农与中农之间。是顽固的爷爷担心三个儿子被征兵入伍,坚决要求把家里的成分划为富农。1970年,他老人家临终前一再嘱咐他的孙子,让他告诉他“当官儿”的父亲千万想办法把成分改回中农。爷爷终于后悔了,这真的难为了这位“乡绅”。在随后的几十年里,说富农成分对子孙们的进步没有负面影响是不客观的。
土改工作结束以后,父亲被选派到双合小学当教师。随后调往土城子小学即克旗第二完全小学任校长。
前几年,我回乡游玩路过土城子中学,一位朋友指着收发室里那张憨憨的实木办公桌告诉我:“这就是原校长当年的老板台。”
1957年,土城子完小办起了克旗历史上的第一个初中班,被叫作“戴帽中学”。它就是经棚一中的前身。从这个意义上讲,称父亲为家乡中等教育的缔造者和奠基人之一并不为过。父亲初心不改、努力进取为家乡教育事业默默奉献的精神永不过时!
在具体的教学工作中,父亲发现有的学生学习努力、成绩优秀但家庭实在困难,他就把他们收养到自己的家里来,同吃同住,视如己出,让他们能够坚持学下去。全国知名作家、诗人,党员干部马赛生同志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除了为国家和地方建设培养人才,本家和亲友子女的前途父亲也挂在心上。他经常反复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请他们把适龄子女送到他的学校来上学。因为愚昧封建思想的桎梏,一些家长不为所动,一些孩子目光短浅。来校就读有的无法摆脱想家的困扰,不安心学习,常以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逃回老家且一去不返。那时候国家急需有文化的建设者,只要坚持下去,哪怕仅达到小学文化水平,他们的前途就会一片光明。
对待自己的子女——我们兄弟姐妹五个,父亲始终鼓励我们只要有条件有机会,就要认真上学,努力读书。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五人中有三个分别考上本科、中专和大专,并一直为国家服务。父亲把他对党的忠诚,对未来的憧憬遗传到子女们身上,这如同打在原生家庭身上的烙印,涂抹不去,代代相传。
全国解放前后,随着社会的进步,祖父的封建家庭无法继续维系,分家了。父母分得了一间场院屋。锅台连着炕,巴掌大个地方,下雨天抱进屋一抱柴火,门就关不上了。那时远在土城子完小上班的父亲,工作繁忙,无暇顾家。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仍在老家芝瑞生活。一天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一条半大狗正在土炕上盯着两个熟睡的女儿发愣。见大人进来,它跳下炕跑了。后来听明白人说那哪是什么狗啊,分明是一个狼崽子。它只是还小不知道攻击静止动物,多亏四虚岁的姐姐带着一岁的妹妹睡着了。可是谁能想到,十几年之后,在我国教育落后升学率极低的1965年,这两个狼口余生的姐妹花分别考上了大学和中专。谁又能想到,又过了二十几年,在1988年的高考中,姐妹俩的长女和长子又分别被全国重点大学录取。那年暑假,当家住两地的表姐弟不约而同来向姥爷报喜时,我有幸见证了家族这一喜庆的时刻。今天,姐弟二人一个是祖国建设的栋梁之才;一个是国际IT领域的行家里手。而这一切怎么能够离开父亲的坚持呢?
话说再回到建国初期,一天,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土城子赶回老家芝瑞。他不是回来慰问女儿们的,他还不知道那惊险的一幕。父亲是回来告诉为他守家养子默默付出无怨无悔的媳妇,她可以带着自己的女儿们去丈夫工作的地方团聚了。这是一个历史的时刻,是许多人梦想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夙愿。然而母亲却平静地告诉父亲,她不愿意离开土地;不愿意离开生她养她的老家。母亲的这种想法是那个年代许多农民尤其是妇女难以冲破的牢笼。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父亲的牵挂与点化,母亲才带着她的孩子们迈出了这关键的一步。父亲当年只有二十几岁,但他为国为家面向未来的铮铮话语,至今仍牢牢地刻在年近八旬的大姐的心里。如果没有这种跨越,大姐怎么能够读完大学;怎么能够成为教书育人的灵魂工程师;又怎么能够把自己的女儿们一个个地培养成祖国建设的有用之才?当年,山一样的父亲柔情然而坚定地对母亲说的是:“我在哪里,咱们的家就在哪里……”人们说:父爱如山。而我们的父爱比天高,比地大。
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时间来到了1966年。作为家中老四的我已经十虚岁。父亲已经在克什克腾旗的最高学府经棚一中担任校长多年了。一个周日的早晨,小伙伴们你追我赶,呼啸着来到了一中的大门口。字山脚下经棚一中的大门面西而开,进门右侧沿着西墙是几排高高的白杨树;正面是一堵大大的影壁墙;左侧便是我们常常光顾的收发室了。那天刚冲进校门,我莫名其妙地感觉气氛不对,原来是几个大人列成一排正站在收发室的门前。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厚厚的木板,挂木板用的是我们常说的细铁丝。木板上写着走资派某某……这些人中的第一个就是我的爸爸。我的心像被谁用手狠狠地攥了一把,立即觉得比别人矮了一截。我偷偷地看看爸爸,发现他还和平时一个样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仍然是我威严而慈祥的爸爸;仍然是站在成百上千学生面前,慷慨激昂号召他们为中华之崛起而发奋读书;为祖国建设而忘我奉献的师长。无论谁,说什么,这样的父亲形象在儿子的心中绝不会崩塌。
又过去了许多年。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假日的午后,阳光和煦,万里无云,我带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女儿享受着这幸福的时光。突然小女儿高声喊道:“爷爷,爷爷抱抱!”行色匆匆的爷爷停下脚步,脸上堆满花儿一般的笑容,但是这次他没有弯腰抱起自己的孙女,只是挥一挥手与她告别。孙女知趣地自嘲道:“爷爷忙呢。”那是1984年的夏天,改革初期,百废待兴。已身居二线的父亲受旗政府委派正主持经棚一中的重建、扩建工作。年轻时的他顾不上饥寒交迫的妻儿;如今的他没有时间抱抱天真活泼的孙女。十年浩劫,教育是重灾区。
文化大革命结束,父亲被重新安排工作以后,一刻也未敢停歇。他先是回到一中把工作理顺,然后率领同志们创建了二中,再为培养师资办起了师范学校,再到旗教育局主管业务。那几年他坐着一辆老掉牙的嘎斯车跑遍了全旗各乡镇的每一所学校,发现多年积累的问题,力所能及一一解决。
1988年,父亲已经离休三年了,他离休不离岗,和几位老同志一起担负着编纂旗志的重任。
据《克什克腾旗志》(1993年版)记载,父亲1925年生人,1946年参加革命工作……父亲除了在旧中国受过比较严格的教育外,为了提高水平,胜任自己的工作,他还报考了内蒙古师范学院的函授班,并于1962年毕业,获得了后期专科文凭。父亲一生为国家培养的人才成百上千。他是一位成功的教育工作者,是子孙们人生的楷模。
再把时间拨回到1978年,那时我在农村插队。春天回家备战高考。父亲当时还在经棚一中主持工作,对于我的备考他十分关心,中午、晚上常抽空和我唠唠。那温馨的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
大概是1987或1988年,一次父亲为编纂旗志的事来赤峰出差,他抽空到家里看望我们。那时的通讯落后,预约是不可能的。周日年轻人都喜欢睡个懒觉。大约上午9点多了,听见邻居敲我家门,开门一看,啊!慈祥的父亲脸上挂着他特有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粉蓝两色相间的风驰篓,那是他送给他至亲至爱的孙女的礼物。当年的交通同样落后,我家远离市区,不通公交,更谈不上出租车。六十多岁的父亲硬是凭借双脚走了好几公里不算,还在儿子门前等了很久。帮我放下愧疚的是四五岁的孙女对爷爷纯真而热烈地欢迎。她先是把拖鞋拿到坐在沙发上的爷爷脚下,告诉爷爷在屋里还是穿拖鞋舒服;吃饭时她又问爷爷为什么不多吃几个鹌鹑蛋?爷爷告诉孙女,多吃营养就超标了。那个鹌鹑蛋罐头是我骑车数里去“大坑”菜市场买来的,另外还为父亲准备了些什么菜我记不清了,只有那一颗颗黑、白、灰三色相间的小小鹌鹑蛋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如果父亲能够再陪伴儿孙们10年,活到75岁,这个年龄并不算老,他便能亲眼见证当年牙牙学语,求他抱抱,与他讨论鹌鹑蛋养分的孙女在2000年的高考中一举考中清华大学。如果是那样,这位一生心无旁骛,只为教书育人的先生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父亲离开我们太早了。
1990年初,喜庆祥和的寒假刚刚开始,忙碌了半年的师生们是多么盼望这样的假期啊。可是一天夜里,我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一头老牛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猪圈里,虽说围墙不高但空间狭窄,关键是没门,所以老牛费尽周折也逃不出那猪处的一隅……我一下子被梦惊醒。我知道父亲属牛,母亲大他两岁,属猪,那时母亲已经离开我们10年了。
第二天上午,学校收发室传来口信儿,说老家来人在那里等我。来人告诉我,父亲病了。爱人那年带高三还没放假,我立即带着女儿匆匆赶回两百多公里外的老家经棚镇,见到了病中的父亲,他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半年未曾谋面的小儿子回来了,他打起了精神,滔滔不绝,和我唠了两三个钟头。他还嘱咐我一定要在女儿身上多花点精力,他说他看好自己的孙女。那一次我们爷俩说的话似乎比一辈子说的话都多。我们太幸福了,但我知道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父亲的病是肝癌晚期,后来慢慢地开始昏迷了。一次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竟然断断续续地背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虽然说父亲的神情有些恍惚,但仍不失他一贯的风采:庄严、凝重,似乎还有一丝即将绽放的笑容挂在脸上……难道父亲是用这首千古名篇总结自己的人生吗?那一刻,父亲的身边除了他的五个儿女,还有语文教师出身,刚刚上任的旗委王书记;化学教师出身,时任经棚一中的孟校长;还有很多的亲人、朋友和同志。
1990年2月23日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敬爱的父亲原兴与世长辞,享年虚66岁。
这篇纪念父亲百年诞辰的文稿,姐妹兄弟们原计划今年“五一”之前完成,可是我的心一直放不下它。3月26日禁不住动起笔来,并一气呵成。初稿本不涉及工作只叙亲情,可是将其转发给姐妹们,所引发的对父亲的追忆一浪高过一浪,不谈工作没有可能了。
我荣幸地接受了为此文执笔的重任。当我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即将把它完成的时候,突然发觉龙年的清明就在眼前。这时,我手机“叮”的一声,老家的妹妹把她和侄子为父母上坟的照片发了过来。爸、妈,这一切难道是冥冥之中你们始终在关注着儿女们吗?
我们怀念敬爱的父亲,我们同样怀念敬爱的母亲。我们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们的初心不会改变;我们的意志不会动摇。我们一定好好生活,我们绝不会让你们失望。
敬爱的父亲、母亲,你们安息吧。你们永远活在孩子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