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依旧保持着往昔的模样,那用黄土堆砌而成的宽敞院落围墙,虽历经岁月洗礼、疏于修缮,但框架大致未变。几年前,政府出资为老百姓修缮房屋,老屋也换上了塑钢门窗。可即便如此,因年久失修,又缺乏自来水和暖气,居住多有不便,年迈的舅舅舅妈便搬去了互助院,老屋也就此空置。每次路过,瞧见这空置的老屋,心中难免会涌起失落与惆怅,曾经那充满烟火气息的场景,曾经一同长大的表兄弟们,都已各自奔赴前程。
老屋共有五间房,西边三间,东边两间。屋前不过十来步便是菜园,园子的东南角栽种着一棵海棠树,与西墙角的杏树相互映衬。每年春天,繁花似锦,香气扑鼻。杏花谢后,海棠花又开。凋零的花瓣随风飘落,老屋的房前屋后,满地都是落英。从那时起,我总会时不时地跑到树下观望,瞧瞧果子长大了多少。那些尚未熟透的果子,竟成了我和表弟们的心头好。
思绪再度将我拉回到与外婆一同生活的日子。我和弟弟是双胞胎,母亲照顾不过来,只能把我寄养在外婆家。外婆帮着舅舅、舅妈照顾一大家孩子,缝补衣裳,不辞辛劳。舅舅有七个儿子,一个姑娘,大表哥成家后单独过日子,二表哥和表嫂住在东边两间屋,三表哥和表嫂住在对面屋,还有四表哥,五六七是表弟,加上一个表姐,再算上我,这十多口人挤在三间房里。真难以想象是怎么过来的,当时的条件就是如此,孩子多,口粮少,外婆会挖些野菜补贴家用。她把野菜挖回洗净剁碎,拌上葱酱,加适量盐,就成了可口的凉菜。把绿油油的榆钱和面粉搅拌在一起,就是一笼香喷喷的榆钱饭,软糯中带着丝滑,还有股清香味。而我是最为挑食的那个,饭不好就哭,又挑食又耍赖。
外婆是个特别能干的老太太,为人朴实善良。她身上常穿着粗布制成的蓝黑两色的大衿衣服,头发稀疏,勉强能盘个髻。她那双脚裹过却不成样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样子是裹到一半又放开了,只是小拇指被压在脚心,致使双脚又尖又长。那时的我总是好奇地问外婆:疼不疼?外婆却说不疼,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是多么幼稚,怎么可能不疼呢?但外婆走路却步伐如风!
外婆不怒自威,表兄弟们都惧怕她。外婆性格泼辣、干练。在那个年代,泼辣与干练远比优雅更为实用,或许那个时代根本不存在优雅这个说法,又或许生活根本不允许她展现优雅的姿态。干练与泼辣的性格更能适应现实生活,看得见、摸得着,既能解决温饱,又能照顾全家,这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舅妈是个老实人,话不多。哪个孩子冒犯了她,或者哪个儿媳挑她的毛病,外婆都会立刻站出来维护。在外婆的庇护下,一家人相处和睦,其乐融融。印象最深的是,舅妈每天早早起床生火,坐在灶坑前拉那个木制风箱,“呼哧、呼哧”,富有节奏地拉着,灶膛里的火苗热烈翻腾。外婆在锅台忙碌,不一会儿,一锅饭菜就做好了。锅底是豆角,锅上面蒸着莜面。那时莜面多,顶饿,外婆变着花样做,苦力、发糕、蒸鱼子,还有用莜面炒的面茶,那是我记忆中最香的茶。外婆用羊尾巴油把莜面炒了,加水煮出香味。热气腾腾地盛在碗里,配上玉米面窝头和咸菜。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兴高采烈地吃着,而外婆却总是坐在桌子外围,一手端着面茶品尝,就像在品味上好的铁观音,那般满足惬意。如今想起,那场景依旧清晰如昨。或许,外婆品味的并非是那香喷喷的面茶,而是她的生活,她的满堂儿孙,还有那些艰苦却充满希望与快乐的日子!多年后再回味那面茶的味道,是一种思念的味道,纯朴香浓,难以忘怀。每每想起,总会潸然泪下。
老屋承载着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也承载着我与外婆之间深厚的隔代亲情。多少次在被泪水淹没的情绪中,放下笔,不敢去触动心底那根脆弱的神经。每次提笔,起起落落,总会泪水涟涟打湿稿纸,模糊字迹,而每次又重新拿起搁置的笔,蘸着泪水书写对外婆深深的眷恋与思念。外婆离开我们将近三十年了,但她的一颦一笑仍如此真切,仿佛就在昨天,我爬上海棠树,外婆在树下择菜,佯装不知地自言自语:我的岭蛋子跑哪儿淘气去了?我便在树上咯咯笑个不停,引得外婆也笑了起来。每次走进这个院落,走进老屋,总会心酸落泪,久久难以平复!
外婆的腿疼得厉害,每次蹲下和起身都十分痛苦。心疼外婆的我,回到林区居住的地方,给外婆锯了一根柳木,上面有个弯,正好能握在手里,给外婆做了根手杖。这根手杖陪伴了外婆的晚年,或许因为它的支撑,减轻了不少疼痛!
还记得我刚毕业时,在本地报刊发表过一首诗《外婆的手杖》,内容有些模糊了,但还是隐约记得一些片段。
“那时的我,做外婆的手杖总不够高度
于是,在森林里伐一根木制手杖送给外婆
它挺直的腰杆
替我在外婆佝偻着身前做永恒的鞠躬
如今,已经长大的我,本可以做外婆的手杖了
而一颗年轻不甘寂寞的心,拒绝不了远方的诱惑
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外婆那装满童话的世界
走出了白雪公主的摇篮
多少次梦里想起外婆
总会想起她的手杖
还有外婆心里那个不够高度的手杖。”
老屋留给我太多回忆,与外婆紧密相连,她是我记忆中独一无二的风景。她坚强的个性和乐观的心态一直影响着我。它就像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一情一景,那斑驳的光影里留存着许多美好的回忆,留存着一个家族在外婆操持下开枝散叶,走向兴旺富裕的历程。
去年春天,老屋被拆除了。小表侄退伍回来,建起了合作社,农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赶上了好时代,党的惠民政策又多。小表侄凭借自身努力,把事业做得有声有色。老屋宽敞的院落,正适合小表侄的规划。老屋旧貌换新颜,这是外婆的期望,也是她最想看到的吧。冥冥之中,外婆若能知晓,定会感到欣慰。
老屋是我的念想,是我童年与外婆共度的珍贵时光,也是我成长的里程碑。尽管心中有诸多不舍与眷恋,但终究还是要拆除的。唯一留下的,是那棵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海棠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