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北方的大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粉末状的雪飘洒着,纷纷攘攘笼罩着旷野,肆虐的寒风呼啸着在天地间狂奔着,裹挟着雪花在原野上追逐着,此起彼伏。正是数九寒天的季节,极寒的天气,此情此景让人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将棉袄裹紧,急匆匆地行走在院落稀疏的村庄里。除了风声,处于猫冬状态下的小村依然是沉寂的,只有在三餐的袅袅炊烟中和偶尔的几声鸡鸣犬戾声中,还能感受到小村是有生机和人烟的。
年的脚步也在悄无声息地慢慢靠近,在“过年”的召唤声中,小村外出务工和城里打拼的儿女们,提着大一包小一包物品,回到留守老人们的身边开始忙年,一点一点地将新年的喜庆氛围推向高潮。而小村在“忙年”和“过年”的这段时间里会达到空前的热闹和繁华。我也学着父母当年的样子,用心给两个女儿营造“过年”的温馨和喜庆,想着给孩子更多的幸福感和安全感,将自己儿时对于“过年”的那份热切期盼和浓浓的欢喜情景传递给女儿,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也能找回中年的我逐渐迷失的那份对于“年”的情怀。但总感觉随着时代的变迁,在物欲充斥、信息发达的今天,情感上愈发的空虚和落寞,那些天真快乐、质朴纯洁的时光哪去了?
时光追溯到我的儿时,是20世纪80年代,当年,乡间追逐戏耍的孩子们传唱着那句“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儿歌。满是对年的到来的憧憬。而这句儿歌真实地反应了那个年代物质生活是如何的匮乏,好吃的肉食和糖果,只有在年节时才能少许地吃到一点,可以稍微地解解馋。而年也在杀年猪、蒸馒头那热气腾腾的氛围中拉开帷幕。每当这时候是我和发小最快乐的时光,小村里二十几户人家年猪要杀半个月的时间,村里的青壮年是杀年猪的主力军,也是邻里之间聚在一起联络感情的最佳时候。我和发小总会跟着各自的父亲混在杀猪的队伍中,早早地坐在滚烫的热炕头上等着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和猪血肠,观望着父辈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猜酒划拳争得面红耳赤的激战场面。不管谁家杀年猪,村里每家每户的大人孩子是必须聚在一起吃喝一顿的,乡里乡亲那份憨厚淳朴的感情也在这潜移默化中不断增进。发小我俩也不失孩子的顽皮捣蛋的天性,记忆犹新的场面是每年在一位姓倪的大娘家。当时大娘四十几岁的年龄、大嗓门、性格豁达。因人多屋里地方小,吃完她家的杀猪肉,她总会吵嚷着逗发小我俩吃饱喝足快让地方“滚蛋”。而腿脚利索的我俩,下了桌就会跑到屋外,拿她的姓氏喊起了外号“泥坑、泥丸、你滚蛋”。大娘总会拿着烧火的棍子在院里吵嚷着追逐吓唬我俩,常常惹得全村老少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以致多年以后还是村里茶余饭后谈论的笑点。
在忙年的过程里是少不了家庭主妇们的功劳的。蒸馒头是母亲忙年的头等大事,母亲蒸馒头的手艺在小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杀完年猪,母亲就会和村里的大娘大婶们聚在一起忙活着蒸馒头。母亲的双手因长年累月的劳累,已经看不出是一双女人的手,青筋暴露、布满老茧、有力的手反复蹂躏着溢出面盆的发面,蒸出来的馒头更有嚼劲和小麦的清香味,而经过在面柜自然冷冻和时间沉淀的馒头,再次经过预热是特别的香甜,直到如今再也没有吃过当年过年那馒头的面香味。一锅锅大碱馒头白白地展露着笑脸,再点上红红的“包子花”,喜庆的氛围感满满的,和母亲的笑脸交相辉映。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蒸的面龙、面鱼、老鼠、枣山等面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各有寓意。母亲会将做好的面食动物,放在面柜里或供奉起来,保佑着新的一年家里日子富富有余、蒸蒸日上。
腊月二十几,父亲就开始忙碌起来,将家里的炕桌摆在火炕中间,端正地放着毛笔和墨汁,每天上下几个村的父老乡亲会抱着一叠红纸都来找父亲写上几副对联。当年村里识字的人不多,特别是能咬文嚼字的几乎没有,父亲是高中毕业生,文化底子深厚,还练了一手好的毛笔字。过年的时候,父亲总要免费给村民写上十几天的对联,每每这时候,我也是最忙的时候,帮助父亲研墨,将写好的对联放在阳光下晾晒,出于对父亲的崇拜,干活常常乐此不疲。各家各户的对联大同小异,各处的门口都要写上对联,以示吉祥。看得多了,也能背诵很多简单的对联,诸如“金鸡满架”“肥猪满圈”“抬头见喜”“出门见喜”。由于村里不识字的人比较多,贴对联时闹出了很多笑话。有一位大爷就将“肥猪满圈”贴在了门口,一度成为村里人的笑柄。而我受父亲的影响是很深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文字和文学就格外偏爱,后来在文字方面的成绩也源于当年的热爱。
一晃,除夕夜就要到了,经过几天的全家总动员,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红彤彤的大红福字贴上了墙,鲜艳的对联、五颜六色的“挂钱”将小院装饰得焕然一新。屋里新糊的白纸亮堂堂的,大人孩子换上新衣服,劳累了一年的父亲、母亲在过年期间也给自己放了假,身心都要好好地放松一下,再邀上几个邻居打打牌,通常都是通宵的。熬过子夜十二点,吃过年夜饭后。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要拜年,互道一声:新年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家家户户的小院灯火通明,俨然一幅节日的画面。这里面自然是少不了我们一群孩子的身影,每个人都提着早就准备好的自制灯笼,拿着一百响的小鞭炮,奔跑在小村的房前屋后,时不时地点燃几个鞭炮,炸响在宁静的夜空,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山谷。
正月初一、初二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正月初一回姥姥家是固定的行程,姥爷家是中医世家,在当地算是大户门、大家庭,母亲她们姐弟七个,只有大姨和五姨两家住在城里回不来,剩下三个姨姨和母亲都在附近居住。一早,二十几口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姥爷家拜年,姥爷会给每个外孙准备好两元的压岁钱,足以让我们欣喜若狂。母亲、姨姨们和舅妈在外屋忙着包饺子,准备凉菜盘。为了这顿饭,舅妈早早就熬好了猪皮冻,卤制的鸡肉,大锅焖鲤鱼,这些都是舅妈的拿手好菜,平时都是吃不到的美食,如今回想起来,吃过的所有美食都没有当年的味道醇正、浓厚。一直想念舅妈和舅妈不厌其烦地招待我们的场景。父亲和姨父们负责陪姥爷玩牌,记忆中姥爷是比较严厉和严肃的老人,父亲和姨父们在老人面前总是中规中矩的。但这一天姥爷是比较随和的,允许父亲他们小赌几把牌,在酒桌上划拳行酒令,而且不醉不归。还有稍远一点的姑姑和几家姨姨,我们都要互相走动拜年。各家都把精心准备好的美食摆上餐桌,供大家吃好玩好,饭后,大人们要家长里短地唠会嗑,唠一年的收成,唠唠来年的愿望。在那个年代,没有贫穷和辛苦的概念,眼里只有希望和美好。孩子们则无忧无虑地一直戏耍到正月十五,年味还依然浓厚。
在键盘上酝酿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2025年的除夕夜已经临近。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回想起20世纪过年的点点滴滴,每一个步骤都满是温情和温馨。总想再次把每个程序重演一遍,但感觉真的无法再回到从前。彩印的对联贴在光滑的墙面上光鲜亮丽,但没有更多人注意上面的字词;年猪在入冬的时候就已经宰杀,放进了冰柜;馒头无需再蒸,面食店的面食各式各样供人选择。而女儿们对于新衣服和糖果已不再充满欲望和新奇,物欲充斥的年代,随时随地可以买到任何物品,生活水平的提高,已经没有年节之分。我也想动员一双女儿正月里去逛一逛,走一走亲戚,女儿们说我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可以微信视频拜年的,不要打扰人家的生活。我真的老了吗?细想想,社会发展到如今我真的感到陌生了许多,老一辈亲属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老人也跟随子女搬离了农村,去城里养老。我的表兄弟们都在天南海北的打拼,平时只有在电话和微信上打打招呼,过了除夕,正月就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无暇享受节日的快乐,年真的变得有些索然无味。总感觉生活富裕的我们,亲情愈发的疏远,感情世界愈发的空虚。
几日前,回村里祭祖的表哥,唠嗑中提到了八十几岁的姑姑,说到姑姑总是常常念叨村里的事和人,特别是提到了身为娘家侄子的我,说有好多年没看见我本人了……瞬间,我的眼睛湿润了。是呀,过年了,我是不是该去老人那拜个年,问一句:老姑,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