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粮仓不仅用来存储杂粮杂豆,还兼作库房,堆放些小型农具和日常用品。无论外观还是内饰,它都无法与主房居位相当。它向来毫不起眼、偏卧一隅,像一位仆从,虽然不离左右,却永远抢不了主子的风头儿,总是低眉顺气的。
我家仓房土墙灰瓦,依山而建。主体之上一扇门,两扇窗,一把大铁锁,此外无它。于是,粮仓便独居寡立、自成方圆了。乡下人家,向来把家托付给会叫的狗和长锈的锁,却天下太平、从不失窃,民风像干净的流泉,一眼见底。
仓房门前是一块黄土板儿硬地,虽不光滑,却坚实硬朗,走在上面,晴天不起尘,雨天不打滑,抬脚落步极为踏实。空地上,经常不紧不慢踱着十几只鸡。纯黑的、纯白的 、荞麦皮的、芦花的……或一只独处,或三五成群,散漫随性,时聚时散。掐架的、刨食儿的,姿态形容各有千秋。当然,大公鸡永远是鸡群里最抢眼的角儿。只见它高抬爪子轻迈步,雄赳赳,气昂昂,步态端正,王气凛然,显然是这个群落的王者。一块灰白马牙子条石,横卧在仓子门口的水泥台下,算作台阶一层。有了条石铺垫在脚下,梯度自然递减,出入时方便多了。
“咯噔”,开锁,推门,眼睛立刻忙不过来了。平视对面墙上,小手指粗的大铁钉子一字排开,上面挂着爷爷的狗皮帽子、毡疙瘩,还有父亲的大头鞋和棉靰鞡,这些老物件儿虽已退出江湖,却尤具江湖气,让我们这些小毛孩儿忍不住追问它们的来路和用途,在大人有意无意的敷衍中,加之自己的猜想 ,疑惑大致释悟。
抬头,主柁上挂着大把的谷穗和成串的玉米棒子。那是父母精挑细选后,留作来年籽种的。浅黄穗头舂出的是白小米,老黄穗头舂出的是黄小米。白米颗粒硕大、质地绵软,但香气清淡。黄小米色泽鲜亮,香气馥郁,但颗粒碎小。人们下种时常依口味而定。偶尔,也会有几串干咸疙瘩吊挂一旁,散发着咸香。或是几块腊肉垂下房梁,吊绳和肉方一同泛着油黄色。
低头旁顾,只见左侧是土坯黄泥砌成的仓子格。大格小格,丰实盈满,堆起一坐坐小山包儿。暗红的小麦颗粒饱满,有种似有似无的通透;花白的莜麦腰身细长、外皮白净,呈小巧的梭子形;最有趣的算是荞麦粒儿了,它的颗粒不圆不扁,尖角细棱,像荷包,像鼻烟壶儿。其实,它更像奶奶缝在袄大襟儿上的皮针扎儿,只是小巧些,却越发精致。论色彩,豆类独领风骚, 清一色的白芸豆、红底白点儿的花豇豆、浑圆饱满的家雀儿蛋儿、花里胡哨的大豇豆,实实着着地挤满了仓子格儿。
俯首弯腰,会看见仓子格的土墙根儿,是一些坛坛罐罐,一缸炼肉,几坛荤油,还有一个缸腿子,里面盛着腌菜佐味的大青盐。仓子格的隔墙上搭放着麻袋或编织袋,里面装的是杂粮杂豆的秕子,作为家禽家畜的越冬饲料。一家人的口粮、日常的开销、还有我们姐弟的学杂费都由五谷杂粮变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粮仓是我们一家人赖以过活的储备库。上学放学,小脚丫在路上奔走,炒瓜子儿、炒豆子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口袋成了一座随身携带的小粮仓……
如今, 父亲的粮仓在岁月中丰实,而我的粮仓在记忆中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