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我们村有一盘在露天地的石碾子。妈妈一边抱着我,一边用力地推着碾棍,一圈一圈围着碾盘转。如果没有爸爸帮忙,妈妈只有费力地推碾轱辘后边的那条碾棍,因为她要一边推还要一边用左手在碾盘上忙活,或是用手划拉,或是用笤帚往上扫滚落到碾轱辘压不到的米粒。而我在妈妈的怀里还捣蛋,妈妈就一边用力地推碾子,一边骂我兔崽子。
到了妈妈推碾子我能在后面跟着跑的时候,才知道石碾子在露天地要大人不开心。原因是一遇到雨天和刮风,就没法推碾子了。而雨天正是人们不能去地里干活、有时间推碾子的时候。后来生产队长说:盖个屋吧。
半截土墙上边用泥坯垒,中间放了一架木柁,木柁与两端的土墙搭了檩条,檩条上面铺了被捆成圆捆的秫秸。队长一声令下,全村的男爷们都挑着木桶到坎下水井跳水合泥。然后叫着号地往房上抛泥。也就半天功夫,就像个碾坊了。大人干活的时候,孩子不让靠前。等到太阳没山大人走了,我们几个孩子才轮到进碾坊:哦,里面好黑哟。外面还不太黑,里边就黑咕隆咚的。是因为碾坊太封闭,除了窄窄的门口,墙上才有饭盆那么大个洞。为什么不多打几个洞,或是安一扇窗户呢?我们谁也回答不出来。
不管咋说,我们村算是有个像样的碾坊啦。这样,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只要你想碾米碾面,只管去碾坊好了。碾坊都像现在的自动取款机,时时刻刻恭候着人们。
推碾子也不是一帆风顺。因为固定碾轱辘的是木头框,尽管木头的材质是最结实耐用的榆木。而且榆木是干透了的,是队长盯着木匠的手一凿一斧、丁是丁卯是卯做成。这木匠就是我父亲。我家成分不好,父亲哪敢有半点懈怠。但木头框还是时不时要坏的,就导致碾轱辘脱轴了。那么大的石头,如果只是一个女人在碾坊,是没法矫正重装的。这时,碾坊里时常会传出女人的,类似于杀年猪那样的声音-----开始吓人一跳,以为是女人被哪个“牲口”男人抱了,或是大碾盘底下突然窜出的一只老鼠,钻进了女人的裤管。那时候女人的裤子都很肥,裤裆都很大。碾坊就会应声跑来许多“救兵”(那时候的人可不像现在人这么复杂,人倒了都不敢去拉。怕被讹上)。后来久了,人们也就不在意。不就是掉脐了嘛。大不了你先歇会,在那黑旮旯尿泡尿,等着去人帮她安上。因为要用力气,女人往往赶男人去。并嘱咐男人:到碾坊门口先咳嗽声再进去。男人不搭话就走了。至于为什么女人要说这句话,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解释过,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问过。
生产队有妇女队长,这个很必要,哪个女人有“事儿”了就跟她们自己的队长请假。一下要请两三天假。当然请假的时间可不管你地里的活忙还是不忙。就有时男队长跟女队长瞪眼:嘿,也不管个忙闲!就见女队长轻描淡写一笑:你忙了就别拉屎尿尿行吗?男队长就蔫了去。可我妈妈不给假。我家成分不好,女队长说你得好好表现啊。过几天我要你跟别人挣一般多的补助粮。每次这样说,我妈妈就像被打足了气的车胎。粮食,这一天天趴死望活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填饱肚皮吗?到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又给我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家人六张嘴两个劳动力。我十岁,能吃极了。
女队长不给假,妈妈只有晚上才能推碾子(爸爸晚上被队长派去看护生产队的菜园子)。好在我已经知道心疼妈啦,要帮妈妈推碾子。我才十岁呀,将够得着碾棍。妈妈不用我,熊我,我就跟着前头那根碾棍跑。后来妈妈就要我跟着跑了,不过提醒我:你脚丫抬利索点,看这爆土狼烟,土都跑到碾盘上和到面里了。我就乐,妈妈骂了我一句不知愁,也乐了。后边碾棍上的妈妈好像一下来了力气,碾轱辘转得比刚才更快了。
由于是晚上(有时要排班到很晚),碾坊里要点煤油灯。灯在墙的窝里,尽管时常一跳一跳的火苗很大,弥散在碾坊里也只有微弱的光。都比不得月圆时的露天地亮。灯的方向碾盘上的米面勉强能看得清,远的那面就黑乎乎了。但妈妈依然能碾出全村最合格的米。这不是我的说法(妈妈说,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个屁),是全村人的评价。就有不少女人向妈妈取经,妈妈只是一笑。再跟妈妈推碾子的时候,我就留意上了。秘密终于被我发现:当谷子被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妈妈就把那只高挽着的袖子落下来,在黑乎乎的碾盘上,用袖子粘;如果粘到还有带皮的谷粒,妈妈就说:还得压几圈。当然,妈妈得穿那件缀着好几块补丁的、能粘得起谷粒的毛蓝布褂子。我的妈妈真聪明!
后来石碾子被淘汰是因为农村有了电,有电就有了碾米磨面机。电闸一合,随之响起的机器轰鸣像是对石碾子的嘲笑。闲下来的石碾子当然就没那么多人尊重了,先是碾坊漏了没人修补,后来干脆就拆了;只把檩条抽走,剩下残横断壁。本来光溜溜的碾盘落满泥土。再后来,人们觉得碾盘碍事,干脆就用吊车吊开。
依年轻人,就埋了或砸碎,可老人们却拿出了豁命的样子。我冲在前头,我说我提个建议,就把碾盘放在广场吧。如今,广场一角的碾盘,年轻人和孩子们放肆地在上面玩耍;我却不是,我几乎每天都要在繁星满天、跳舞的人散去时,一个人脚步轻轻凑到碾盘跟前,伸手摸——似乎一下就摸到了妈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