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3总第105期 >2020-07-24编印

腾味传奇
童年的野菜
刊发日期:2020-07-24 阅读次数: 作者:刘泷  语音阅读:

回到田野,我就回到了童年。

这生机盎然的田野,那些庄稼,什么玉米,谷子,高粱,大豆,黍子,荞麦,豌豆,黄豆,绿豆,向日葵……在一层层的梯田里,或者舞动着小手一样翠绿的叶子欢歌;或者像出壳的鸟儿,从土层探出两瓣娇嫩的芽子,向着广袤的天空张望;或者还睡在棉被般温暖的土壤里,打着鼾,做着有一天钻出被窝,站在阳光下妩媚地撒娇的绮梦。

这些庄稼,都是我的亲人。我曾经播种、抚育过它们,它们也曾安慰、养育过我。

田野总是家乡的亲。谷雨甫过,人间最美四月天,雨落情长寻芳烟。难怪艾青有那么深情的诗句,他走在故乡的土地上,那山,那水,那缕缕炊烟声声犬吠,辄在撩拨诗心,不能自己。

此刻,走进庄稼的海洋,沐浴庄稼绿油油的光芒,聆听它们拔节的吟唱,我欣喜地对着身边天上星星或水中蝌蚪一样密集的野菜,仿佛羊倌面对着自己的羊群,母鸡领着一群雏鸡,那种由衷的喜悦,油然而生。并且,喜悦的心绪,随着田野吹荡的风,草原上的羊群一般,四处飘荡。

皆是久违的野菜家族。因为五月节还没到,锄头悬浮在墙壁上睡觉,它是安静的,慈祥的,假如它跑到田野上去,就是农夫手中的一杆枪,一把屠刀。那是要大开杀戒的。当然,倒霉的一定是这些野菜们。有时候,田垄上的野菜,就像两军对垒的菜鸟,因为软弱与无助,惨遭戕害,稀里糊涂,走上餐桌,变成人家的下酒菜。

没有锄头的戕害,野菜们长得正欢。什么苣荬菜,婆婆丁,苦麻子,苦碟子,拉拉蔓子,黄瓜香,车轱辘菜,小白蒿,燕子尾,蚂蚱菜,灰灰菜,猪毛菜,等等。野菜们不仅长相水灵,青葱,有的还摇身一变,从青翠少女长成妖娆娇娘,头上缀着一朵朵花儿,黄的,红的,白的,招蜂惹蝶。婆婆丁的花是娇黄的,像一个拇指大小的绒球;苦麻子的花是金黄的,小如指盖儿,像袖珍的向日葵花,一朵朵开着,媲美姑娘文静的笑容;黄瓜香羞涩,它的花儿亦如是,迷你的小黄花贴浮着地面,掩埋在叶片之后,仅有清新馥郁的香气,让我们的嗅觉迷醉和感动;蚂蚱菜也开花,它的花是嫣红的,在阳光下,水洗似的鲜亮,只不过,一到下午,它就谦虚,抑或萎靡,把花瓣收缩起来,等待翌日的再版;拉拉蔓子的花呈粉红色,或者白粉色,在一条蔓子上,似一盏盏小号的酒盅,被黑绿的叶片托付着,绽放。有人说,拉拉蔓子的花朵,是另类的牵牛花,正在对着太阳吹喇叭。品味一番,也不是多么牵强。

乡土气息,野菜气息,对我,就像稠酒对酒徒,一下子,就沉醉了,不可自拔了。这和童年不同,童年是家长的意愿主导,你到山中来,就是挖野菜!如今不同了,退休了,虽然也是来挖野菜,但有故乡情在,所以对田野的气息格外迷恋。我坐在田埂,拿一把铁铲,爱惜地收获着目力所及的野菜。什么苣荬菜,婆婆丁,车轱辘菜,兼容并蓄,收入囊中。当然,毕竟不是儿童了,不再那么毛躁,那么急切,那么功利心。我有选择地采挖,对那些花期已过,孕育子实的婆婆丁,心存悲悯,手下留情,让它落得自在逍遥,绿叶成荫子满枝去也。

童年后期,注定是要步入校园的。但这期中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不尽是我们的,还是家庭的。除了玩耍,还要刨树根,搂柴禾,割羊草,挖野菜。我们挖野菜,不是给自己尝鲜,而是用来喂猪。有时跟着姐姐,要挖满一条口袋。傍晚,姐姐扛着一口袋野菜,打着晃走到家里,总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姐姐上学了,去生产队挣工分了,我就要自己去野外。我挎着榛柴秸子或柳条编织的筐篮,舞动铲刀,在田野里一阵狂轰滥炸,那些背时的苣荬菜,拉拉蔓子,苦麻子,苦碟子,灰灰菜,猪毛菜,自然遭殃。它们一棵棵,寿终正寝,乖乖地,挤进我筐篮里。每个夏日的中午,或者晚上,我挎着满满一篮子野菜,好似满载而归的企鹅,跩跩的,尽管疲惫不堪,汗流满面,心里却甜滋滋的。

一天,我让那满筐篮的野菜拽得像棵歪脖子树一样,蹒跚往回走,在村口遇到了姓毛的江西养蜂人。他们一家四口正围坐在蜂箱旁准备午餐。那阿姨见我吃力行走,就端过一碗白米饭说,孩子,看把你累的,快,吃碗米饭再走吧。那碗米饭,泡着黄瓜、鸡蛋汤,让我这个北方人第一次吃上白米,第一次吃到那么香甜的美食!阿姨还要为我盛饭,被我谢绝了。那一碗米饭其实也是要谢绝的,可是我太累了。我是为了“充电”,才接受了外乡人的施舍。阿姨对着我的背影夸我,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如今,时过境迁,再与儿童谈论当年挖野菜喂猪,孩子竟反唇相讥,您太能忽悠啦,苣荬菜喂猪?二十多块一斤呢,唬谁呢!

我那天觉得,袋子里鼓鼓囊囊的,自己挖得不少了。可是,回到城里摘剔清洗之后,野菜竟少得可怜,少得让人想起形销骨立、形单影只两个形容词。我们两口仅吃三顿,那些野菜,便香消玉殒、无影无踪了。

岁月不饶人,去过童年的田野,只要收获了童年的回忆和一颗炽热的童心,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