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着一个无价之宝——一块普通的银元,它陪伴我度过了快乐的少年时期、陪同我走上了军旅生涯;它给了我人生“三观”的启蒙教育,也让我有了永世难忘的怀念。
1977年那年,我上初二,放暑假时跟随父亲回家乡阜阳看望生病的奶奶。田地里生长的庄稼、草丛里蹦跳的蚂蚱,村庄里奔跑的顽童,还有清澈小河里的流水,都让我感到无比亲切,村庄如同磁铁般地牢牢吸引着我的目光和脚步。在老家姑姑的庇护下,急着要赶回马钢上班的父亲没能带走我,只得无奈地同意我留在老家“借读”半年、给奶奶“暖脚”。
老家的生活条件不是一般的艰苦:主食是山芋杂粮,住的是土屋,就连学校上课的桌子也是用掺草的泥巴砌成的。比起同龄人,好在我还是有“口福”的:奶奶心脏不好,父亲每月要从微薄的工资中雷打不动拿出5元钱寄给老人治病。记得“赤脚医生”开的治病方子是用猪心炖朱砂补身子,我回到奶奶的身边后,她总是变着法子让完好的“药渣”进到我的肚里。奶奶说:“奶奶有孙子陪着,比吃什么药都管用。你好好学习,我少吃点药也没啥。”
为了改善生活,缠着小脚的奶奶养了两只母羊,待小羊长大些,就颤巍巍地牵着羊步行好几里,赶集换点钱补贴家用,回来时准还会捎带上我爱吃的麦仁酒酿、油果子。有天奶奶赶集回来,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兜,让我猜猜是什么宝贝?我急不可待地打开一看,高兴得跳了起来:是我最爱看的连环画。我们当年上学时,家境都不是宽裕,家里能有“小画书”的同学绝对是大家争相团结的对象,大多数我们是瞒着家长积攒个几分钱,放学时在卖瓜子的小摊子上租本画书换着看。在交通、贸易相对闭塞的老家,更是很难看到“小人书”。
奶奶花了一角多钱买的这本《一块银元》连环画,讲叙的是一位解放军战士,在阶级教育诉苦会上,通过随身携带的一块有豁口的银元,介绍自己的悲惨家史,控诉了祖孙三代的血海深仇。这块血泪斑斑的银元,记载了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劳动人民所受的深重灾难,记载了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对劳动人民的血腥统治和残酷剥削。通过诉苦,战士们进一步提高了阶级觉悟和路线斗争觉悟。我向不认字的奶奶介绍连环画的内容,奶奶听了也是泪水涟涟,和我说起当年带着我父亲逃荒要饭、送他到地主家放牛的辛酸往事。我乘兴问奶奶可有银元?奶奶说,老家人们通常把银元称为“洋钱”,见是见过,可现在不给使用这个,也没有留下来。
奶奶给我买了小画书,被村里小伙伴们知道了,大家都央求我给他们看,我怕他们把我心爱的宝贝弄破了,就藏起来不愿意给。奶奶劝我说:“大牛、柱子他们平时还爬树给你摘枣子、梨子呢,你可别小气了。”我噘着嘴没吭声。没几天,我怎么也找不着小画书了,嚎啕大哭起来,咬定是奶奶背着我借给“假孙子”了。奶奶安慰我说:“你不是没见过银元吗,奶奶下次卖羊有钱了,找人给你换一个。奶奶要是给你换到银元,就不能哭了”。我这才破涕为笑。可是大姑告诉我:银元已经禁止流通了,私下买卖是要被“批斗”的。我也以为奶奶是在哄我,慢慢也就忘了这件事。
临冬的一天,奶奶赶集回来,没有买回治病的猪心,两手空空却掩饰不住笑意。她望着发呆的我说:“奶奶总算给你换到洋钱了。”我这才在奶奶簸箕里找到一个薯片大小的物件,一面是条“龙”的造型,一面铸有“光绪元宝”的字样。我终于见到了《一块银元》连环画中介绍的“家当”,反复把摩,爱不释手。奶奶说:放好了做个纪念,以后没有奶奶了,看到它就会想起奶奶的。从那天起,我成为除了奶奶以外别人不知道的“小财主”,回到父母身边后也如同“地下工作者”,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如同“护身符”的银元,多次有惊无险,好在从没被父母发现。
四年后,我高中毕业应征入伍,悄悄带上了这枚承载长辈关爱深情的银元。当兵第二年中秋,奶奶病危,多日滴水未进,父亲和叔叔请假赶回老家准备料理后事,姐姐费劲周折,打通了我的连队电话,告诉我奶奶快不行了,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我翻出藏在箱底的银元,睹物思人,顿觉天要塌了,失声痛哭。王副连长见我不像“演戏”,一跺脚说:“谁家都有老人,我去营部帮你办探亲手续,回去看一眼,也是让奶奶没有白疼你!”两天后,我身穿绿军装,带着团部开具的《军人通行证》,在贴身衣兜里揣着那枚银元,坐汽车从连队所驻的江苏射阳县出发,经军分区盐城市转南京市,马不停蹄换乘火车到蚌埠,直奔阜阳市郊的那个魂牵梦萦的小村庄。跪在奶奶的床前,我想起了那本《一块银元》,哆嗦着掏出这块银元,想到它将成为奶奶留给我的遗物,心如刀割。
奶奶的病情出乎意料地有了好转,在我要归队时,竟然能下地了。我听说为了抢救奶奶,家里借了不少钱,可我只是义务兵还没有拿工资,无力尽孝,于是把这块银元悄悄地放在了奶奶枕头下,想让长辈用它给奶奶治病,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1984年底,我服役期满回到马鞍山,父亲把那块存有奶奶气息的银元递到了我的手上,让姐姐陪我去“看”奶奶。姐姐领着我来到一座土丘前跪了下来,哭泣道:“奶奶呀,您的孙子小宝退伍回来了,他再也看不到您了……”跪在坟前的我失魂落魄,原先想好的孝敬奶奶的方案都化作了云烟,唯一能感觉到手里紧握的银元还有奶奶的嘱咐,我仿佛听见奶奶在说:“奶奶给你银元,就不能哭。”在奶奶坟前,我真的没有流出眼泪,父亲很是失望,说是“奶奶真白疼你了”,我也自愧不已。
随后的三十余年间,我曾数次搬家,这块银元一直在我身边,望着它,我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那位面庞消瘦可双目深邃、裹着小脚却步履坚毅的老太太形象。
奶奶,您在天堂还好吗?今年您的重孙子结婚了,我想等我有了孙子,我把你给我的“传家宝”再传给他(她),铭记亲情,延续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