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4总第115期 >2020-10-09编印

散文 那猪、那狗、那棺材
刊发日期:2020-10-09 阅读次数: 作者:杜华  语音阅读:

我儿时记住的第一个物件,就是停放在我家仓房里的那口棺材。棺材是为奶奶准备的。我两岁那年,奶奶得了一场重病,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准备后事吧,奶奶的病他无能为力了!爸爸就请木匠给奶奶做了一口棺材。棺材是松木的,材质很好,爸爸亲手油的漆,紫红色的,当时供销社是没这种颜色漆的,是爸爸用红漆兑上黑墨汁调成的。油完后,爸爸又把它装饰了一番:棺材的两邦和前脸粘贴了很多用金箔纸刻成的寿字,边沿也按比例贴了些金箔纸条,底座的四周则画了些鱼和鸟的图案。爸爸有些美术方面的技能,这普普通通的白茬棺材,被他精心打理后,竟弄出了不同凡响的效果!当时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里上了岁数的人大都来“参观”了,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赞的是爸爸的绘画技能,叹的是自己百年后没这个“福气”。还大夸爸爸是个孝子!

这棺材虽然很漂亮,但也很瘆人。奶奶的病折腾了两个多月,在爸爸、妈妈的精心护理下,竟奇迹般挺了过来。奶奶病愈,棺材就被抬到仓房里存放下来。

后来听妈妈讲,我不懂事时就害怕见到它。但奶奶不是,自从奶奶病愈后,好像对这棺材特别关注。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隔三差五就要去仓房看一看,一看就是老半天。有时抱着我一起去,而我一见到它吓得就哭,有时哭的死去活来,后来,奶奶哄我的时候就不去仓房了。

文革的时候,红卫兵们发现了这棺材的图案,说是“牛鬼蛇神”的东西,硬逼着爸爸把棺材上的图案弄掉,奶奶为此大哭了一场。

我记事的时候,就更加害怕它了。那时,和哥哥玩捉迷藏的游戏时,我总是吃亏,因为哥哥时常会躲在那棺材后面,而我是不敢去那里寻他的。有时候,妈妈让我去仓房拿东西,我吓得不敢去,为此,没少挨了打骂……

家里那条狗和我同龄,奶奶叫它“大黄”。我五岁记事时,“大黄”也五岁,正值壮年,长得高大威猛,样子非常凶悍。这狗本来是三姑家养的,后来被奶奶相中要到我家。奶奶非常疼爱它,但妈妈却正好相反。

“大黄”非常灵透,也通人气,是奶奶的贴身卫士。只要奶奶一出屋,黄狗就寸步不离的跟在身后。“大黄,过来。”奶奶用拐杖敲敲地上的榆木板凳,黄狗就跑过来,叼起板凳就跑到井边榆树下奶奶常坐乘凉的地方,放下摆正后站在那里等着奶奶。奶奶坐下后,“大黄”也趴在奶奶身边,前腿伸开,张开大嘴,伸出舌头,呼呼地喘着,奶奶不动,它也不动,连姿势也不会变的。对主人的忠诚达到了一般狗达不到的高度。

这“大黄”虽然凶猛,对家里人却非常温顺。那时我们淘气,想着法子折磨它,有时骑在它身上,使劲地薅它的耳朵,它疼得嗷嗷哀叫,却动也不敢动一下,只能用祈求的眼神可怜地看着奶奶。奶奶出面制止,这狗才能躲过一劫。

然而,“大黄”这点挫折只是冰山一角,它悲惨的命运来自于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我家真正的主人,实力派掌权人——我的妈妈。 妈妈性格刚烈,脾气暴躁,对我们的管教拳打脚踢都是家常便饭,对“大黄”就更可想而知了。要不是奶奶竭尽全力的护着,也许“大黄”早就没命了!应该说,“大黄”的各项技能都是奶奶调教出来的,而妈妈只是拿来使用。表面看奶奶是它的主人,而实际上它更是妈妈的奴隶。

那时家里穷,人刚刚吃饱,家里养的家畜家禽吃的食物就更惨了。记得那时我家也养了很多家畜和家禽。有一头肥猪,一头瘦猪,一头母猪。母猪生产时,就又多了十几头猪仔。鸡鸭也有十几只。在院子里,各有它们的喂食位置,而喂的食物也有所不同,母亲就给“大黄”安排了任务,看着这些家伙互不侵犯。这是个非常艰巨而又煎熬的任务,特别难对付的是那头老母猪,这老奸巨猾的家伙总盯着肥猪吃的食物。“大黄”稍不注意,它就会趁机跑过去抢吃几口。如犯下这样的错误,母亲的皮鞭就会痛打在它身上。而最让“大黄”无法忍受的是,它们吃食的时候,“大黄”是不敢动的,尽管谗得直流口水,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否则,会招来更狠的毒打。只有猪鸡们吃完后,“大黄”才敢靠上前去,舔食它们剩下的残食充饥。

这就是“大黄”的待遇。尽管如此,“大黄”还是尽职尽责,对奶奶、对妈妈、对家人还是无比的忠诚,初心不改,至死不渝......十年后,奶奶去世的当天,黄狗也死在狗窝里……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也养了一头母猪。母猪比狗大一岁,正是生育的好年龄。这母猪一年能产下十几个猪仔,为我家创下近百元的收入,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匪的财富。为此,这母猪就成了家里的宝贝,特别受到妈妈的保护。

母猪是黑色的,很大但也很瘦,不怀猪仔的时候肚子总是扁扁的,好像永远吃不饱的样子。这家伙被母亲惯得太过任性,本来应当圈养,但那时家里穷,饲料不足,妈妈为了节省些,就把它放出来寻点野食。这家伙还真不负主人的期望,食物是觅着了,但祸也惹下了:它不是拱坏队里碾房,就是溜进人家的菜地,害得妈妈天天给人家陪笑脸说小话。自然,这跟班看护的“大黄”就更加倒霉,妈妈把受的委屈释放在它身上就理所当然。

小时候,我非常惧怕这母猪。它的个头快赶上我高了,皮糙毛厚相貌丑陋,胆子却大的惊人。特别是产下猪仔后,更是肆无忌惮。它领着十几个猪仔在村里四处游荡,甩着两行几乎要挨到地面的大奶子,凭着灵敏的嗅觉寻找祸害人的机会。它为了食物是不计后果的,村民们发现了拿着棍棒驱赶,打轻了它不疼不痒,打重了它就恼羞成怒返回身攻击人。特别是不能动它的孩子,谁招惹了它的孩子,它就要拼命!乡亲们对它恨之入骨,可奈于情面,不好对它下死手。在村里,也只有家里的“大黄”能降住它。那年,逼得生产队长实在没办法了,狠狠心在田间的地头上下了鼠药,这家伙嗅到后以为遇到了好东西,赶上前去刚吃一口,被大黄发现咬跑了。“大黄”被奶奶训练的有了灵气,对食物有些分辨能力,但母猪还是中毒犯药,吐了一天白味后总算挺了过来。那天,妈妈没打"大黄”,还特意拍了拍"大黄”的脑门,喂了“大黄”一顿饱食。“大黄"为此兴奋了好几天……

可这样好景对“大黄”来讲只是昙花一现 ,厄运就再次降临。那天,这老母猪趁家人和“大黄”不备,领着十几个猪仔拱开菜园的木门,把十几席青莱弄的一塌糊涂。“大黄”发现后虽竭尽全力把母猪和猪仔们撵出,但妈妈还是没能原谅它。

“大黄“,你过来。”妈妈怒气冲冲的站在院里,手拿皮鞭指着“大黄”叫道。“大黄”知道灾祸即将来临,但还是躬着身子,罗圈着腿,摇着尾巴低声吱叫着来到妈妈跟前趴下。妈妈边打边骂,“大黄”哀嚎着翻滚着,却不敢逃跑。奶奶急的直跺脚,我在一旁吓得更不敢吱声。

这老奸巨猾的母猪一看“大黄”被打,自己没了管束,认为又来了机会,便朝菜园卷土重来。“大黄"忍着疼痛飞身跃起,把母猪赶跑后,又顺从地趴在妈妈身边。妈妈愣了会儿神,没再打它,扔下皮鞭回到屋里。“ 大黄”被打的遍体鳞伤,奶奶靠上前去,抚摸着它的头部,它哀叫着用舌头舔着奶奶的手。奶奶心疼的流下了眼泪,我也跟着哭起来。而那老母猪竟一下打也没挨着,领着孩子们哼哼着小曲又四处游荡了……

应该说,这猪、这狗、这棺材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是靠不上边的。但真正让它们联系在一起的,还得从我说起。

我八岁那年的冬天,记得是一天下午。妈妈让我去仓房拿几棵干葱,我硬着头皮去了,一看到那棺材,吓得头皮发麻,手脚哆嗦,几乎魂不附体。拿上葱,飞也似的跑了出来,竟忘了关门。我的这一过错,早被趴在墙跟儿晒太阳的老母猪盯上,它趁黄狗不注意溜进去,把仓房板凳上笸箩里的二十多斤白面拱翻。

“大黄”冲进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狗叫着猪嚎着冲出仓房,黑猪变成了白猪,黄狗变成了花狗。妈妈出来一看,顿时恼羞成怒,把我打的皮开肉绽不说,这黄狗更是遭殃,打的遍体鳞伤不算,还非要结果了它的性命!如果不是奶奶拼命护着,它就真逃不过此劫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很难记清。而这猪、这狗、这棺材,却构成了我童年除亲人外最初的记忆,刻骨铭心。

有时我想,这木头真是神物呀,活着的人用,死去的人也用。木料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器具,而我为什么偏偏害怕这棺材呢?而这黄狗,一生受尽了妈妈的折磨和虐待,可它始终忠心耿耿地看家护院,始终恪尽职守地完成它的职责,即便是对妈妈也忠心不二!而那可恶的、为了吃饱肚子专门祸害人的老母猪,母亲为什么要宠着、惯着?当时想不明白,现在多少有些明白:我们能读书、能读成书,这母猪是做出过贡献的!

这理由似乎也不能解释清妈妈对黄狗和母猪的行为。有人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也许,这世界上我们弄不明白的事情还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