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中旬,一场久违的雪降落在克什克腾草原上,飘飘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山川河流、城镇村庄很快就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顶着纷飞的雪花,走在没脚面深的积雪中,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仿佛又走进了过往人生中那场奇特的大雪以及它带给我的不寻常经历。
上世纪的一九七七年,注定是我人生中不寻常的年份。四月中旬,全家在我认为没有丝毫理由的情况下搬离了居住十二年的书声公社,回到阔别了近二十年的老家——克旗北部北大山脚下的同兴公社安乐大队落户。从熟人熟地突然变为人地两生,巨大的落差使我陷入深深的苦闷中。既要参加生产队的艰苦劳动,还要忙活自己家累死人的修造房屋。我木然地捱过难捱的一天天,企盼着既累人又累心的劳作及早结束。谁知,前面还有更艰苦的磨难在等待着我。
这年十月下旬, 正当人们按农时季节忙碌着秋收生产时,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灾降临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从二十六日至二十九日连续下了四天四夜。这场雪下的既大又怪,别说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没见过,就是久居此地的七十多岁老人也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雪。“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个季节下雪,古诗中已有记载,不足为奇。可这年的雪先是铺天盖地下了半米多深,紧接着漫天鹅毛大雪又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夜里骤降的气温使雪的表面形成了二寸多厚的冰层。雪雨过后,放眼望去:大雪填平了沟壑,覆盖了山峦,整个大地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盔甲,桦树林像一抹薄雾笼罩在山坡,稀稀落落的村庄依山傍川点缀在洁白的雪原上。在阳光的映照下,雪光迸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真可谓是“雪压千重岭,冰封万道川”。
特大雪灾引出了一幕幕惊险、罕见又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降雪的前一天晚上,同兴公社安乐大队的干部们正在第九生产队工作,夜里积雪严严实实封堵了门窗,居住在农户的他们睡了醒,醒了睡,后来感觉情况不对,起来看窗,窗外上下全是雪;拼命推门,门被大雪封死。社员们第二天上午才从外面挖雪洞把他们解救出来。地处阿斯哈图石林脚下的碾子沟村,有一半以上的房屋、院落被大雪掩埋。村子东头傍路边住的社员王存,竟然有人赶着牛车从他家房顶辘辘辗过;头一天挖出的门窗及院落过道,第二天又被雪填平,没办法全家人只好从雪中掏洞出入,过起了地老鼠般的生活。清除积雪成了全大队社员们一家老小清晨起床后的头一桩活计。雪后的乡村路上,裸露的砂石和车轮碾压出的大坑小包不见了,厚厚的冰雪层铺就了洁白光滑的路面,挂上新铁掌的牛马们拉着车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清晨的寒风,挟裹着雪沫,旋转着扬向天空,洒向大地,钻进在外行走、赶车人们的衣缝、袖筒。身穿白茬皮袄,头戴大狗皮帽子的人们,两只手互相插进袖筒中,脖子深深地缩进皮袄领子里,拼命地抵御着狂风飞雪。
第二年开春,天气转暖,堆在村里道路两旁、农户院落里象小山丘似的雪堆开始融化,家家屋檐下都垂挂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子。一场与融雪搏斗的会战开始了。社员们用车拉筐抬,全力清除集体仓库、场院附近和自家院落的冰雪,那些来不及彻底清除积雪的农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墙、院墙被雪水泡塌。大路、小道融化的雪水像豆腐脑儿。人们穿着毡袜套水靴出行、劳作的冬夏结合模式,成了一道怪异的风景。
特大雪灾突然袭来,社员们猝不及防,生活用的烧柴一时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旗林业局领导骑着马到实地调查后,特批由生产队自行组织劳力上山采伐林木,利用枝桠解决烧柴问题。全大队九个生产队就近分在边墙沟和巴林撒拉两条川。我们第二生产队被安排在一个叫大石头沟的地方采伐。生产队为每个采伐的社员预支五元钱,购买一双棉乌拉、一副绑腿。在队长的带领下,我和队里的二十几个男女青壮年劳力,肩扛刀锯、斧头奔向了大雪覆盖下的白桦林。大石头沟令我记忆深刻:秋季上山打草的第一天就是这个鬼地方。二尺多高的青草下面却是上年的干黄底草,当地人管这种草叫连毛坡,打草行话说,能打石砬窝,不打连毛坡。抡出的钐刀要连青草带黄干草一起割掉,一要钐刀锋利,二要有把子好力气。因为头一回打连毛坡,又加上不会磨钐,还没到下午收工,便把鼻子累出了血。这次雪灾采伐又是大石头沟,今年算是跟它干上了。大石头沟离村子五六里路,平地上走路还不太费力,从山下往山上去便非常难走了。第一天上山没有趟出道,没膝深的雪让人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一不小心就会栽到半人深的雪坑里,滑躺在地弄个浑身是雪更是家常便饭。后边的人踩着前边人的脚印,小心翼翼地爬到陡峭的采伐点,狗皮帽子贴近脸颊的地方早已结满了白花花的冰霜。稍事休息,人们就按照队长的吩咐,每两个人一组,坐在用脚踩踏出来的桦树两侧雪坑里,开始了一天的采伐。中间队长喊休息,可人们只能呆个十几分钟,就又主动干起来,因为出力干活能抵御刺骨的寒冷。下午三点多钟,队长下令收工,但这还不是人们返家的时候,还要挑选刚刚采下的顺溜的桦树头,拖回家中当柴烧。下山时拖着还算顺当,可到了山下平地到村子的三里多路,七、八十斤重的湿树头直往雪里扎。零下二十六七度的气温下,头上的狗皮帽子都戴不住,汗顺着发梢往下滴。到家后,汗水浸透了棉袄。家人们把拖回的树头截短,放到晚饭后的灶膛里烘烤,以备第二天做饭用。半个多月的采伐结束了,每家社员分两牛车桦树头。我在书声公社时从来没赶过牛车,和外号“小山东”的二表姐夫合伙往家拉柴,几次把车陷到深雪坑中,经过装车又卸车再装车几番折腾,用了两天的时间好歹才把桦树头弄回了家。过去念书时常听老师讲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的故事,今天算是亲身体验了一回,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人的生活问题基本解决,生产队集体牲畜的饲草又成了全体社员面临的新的重大问题。往年冬季雪小,牛马羊都能在大山中阳坡露草的地方放牧。今年却不同了,半米多深的大雪把牧草盖了个严严实实,雪上面还有二寸多厚的冰让牛羊无法下嘴。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到底没让尿憋死。特大雪灾激发了人们的聪明才智:生产队发动社员跟着牛羊群上山破雪放牧。所谓破雪放牧,就是三几个人一组负责一群牛或羊,帮着牧工赶到山上,用铁锨在积雪上开挖出一道长长的沟槽,
露出雪下面黄黄的牧草让牛羊吃,吃完一道再接着从上往下挖下一道。饿急了的牛羊不等你挖完,一哄而上抢吃上来。饱尝过挨饿滋味的我们,看着这些哑巴牲口可怜的样子,赶紧挥锨紧挖,即使这样,也只能让牛羊们吃个大半饱。牧草好的地方通常都在很陡的山坡上,因为缓坡地方的牧草在秋季能用钐打,几乎都打回生产队作冬季贮备了。我们只能手拄铁锨寻找陡峭山坡的牧草,山高坡陡冰滑,常常被滑出十多米远,有时还被划破衣服、刮破手。我从小眼神就不好,如今被白雪一晃,更是不敢完全睁开,眯缝大半天的眼睛,回家后难受不已。
一九七七年的特大雪灾给全旗经济造成了巨大损失。据克旗有关部门资料统计,全旗牲畜存栏总数自一九六七年首次突破百万头只大关,至一九七七年六月末达106万头只,连续十年保持百万头只纪录,成为整个昭乌达盟真正的牧业大旗。经历一九七七年十月特大雪灾后,一九七八年全旗牲畜总头数降至98万头只,牧区损失尤为惨重。为了尽最大努力减少灾情损失,昭乌达盟党委、盟革委派出由盟直机关干部与克旗旗直机关干部组成抗灾工作队,深入到我旗的白音查干、达里、达尔罕三个牧区公社指导抗灾保畜工作。
没有过不去的冬天,没有来不到的春天。一九七七年特大雪灾终于成为过去,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如期而至。“雪消门外千山绿”,人们在特大雪灾面前不退缩,不畏难,顶着干,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和汗水,勇敢地挺了过来,终于迎来了绿意盎然的春天。我也走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苦的一段路程,收获了值得终生回忆的苦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