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仲夏,骄阳似火。我在店里接到母亲的来电,撂下几桌往来不断的客人,气急败坏地往回赶,缘何气急败坏?因为母亲不顾我一连几日的百般苦留,铁了心地要回家。母亲在的这些天里,一个人整天面对着电视,可想而知她的寂寞。我一直忙着店里的生意,无暇陪她,歉愧便从内心里蔓延,人生走到了四十不惑的节点,每天都会上演生离死别的剧情,于是愈发觉得人生短促,陪她的时光过于寥寥,而她在我的身边,日子也是屈指可数,所以每次来家里小住,我总会千方百计挽留,但我还是拗不过母亲,我知她心里惦念哥哥,因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兄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哥哥几十年的风雨相伴,母子俩已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有时候我不免会嫉妒哥哥,在母亲心里的占比,总要超越我和家姐。
顶着正午三十六度高温的烈日,我刚走到小区还没进家门,就看见母亲已经穿戴整齐地走过来,可以见得她的思家心切。我急忙跑过去,拿过她的包,一直碎碎地埋怨她的执拗。母亲就讪讪地陪着笑脸,也不吱声。
本想着给她买些水果在路上吃,又一想母亲回家还要走一段小路,燥热的天气大兜小包的拿着,太费劲,于是就做罢,只买了一瓶水和一袋无糖饼干。前年母亲查出糖尿病,所以有很多东西都要忌口。
到了车站,人群熙攘,更添闷热。好容易给母亲找了一个无人的空位,安顿她坐下,母亲脸上的汗水便频频冒出,我掏出随身带的湿巾给她擦拭着,无意间发现母亲身上穿的那件,我前几日上街给她买的真丝半袖衫,有点儿别扭的感觉。好像有记忆以来,这是唯一一次给母亲买衣服,她没有责怨我乱花钱。
衣服买回的那日,还有一条米色的近两年流行的裙裤,轻薄透气,舒服又凉快。母亲拿起两件衣服在身上比划着试穿,过于保守的性子无法接受肥肥大大,用母亲特有的形容词,就是像两条“面口袋”一样的裙裤,她深知她如果不带走,这条裤子又得被我压箱底永不见光,她小女儿过日子的粗枝大叶,她最是了解,所以精明如母亲,她已经给这条裤子安排好了归宿:拿回去给嫂子穿!至于那件半袖衫,颜色属于复古的山水墨色,腰间和圆领的地方配以米色的水纹,古朴淡雅,没有那些落俗的花啦朵啦的点缀,母亲很喜欢,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半晌,向我怨叨:“哪都好看,就是露个大脖梗子不好!”听罢,我哭笑不得一时语塞,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大夏天的,真的太难找一件领子紧凑的衣服。其实这件衣服的设计只不过是普通的圆领而已,我深知母性岂能给她买标新立异的着装呢?只是在母亲看来,领子的敞口处过于宽大,露出三分之二的肩胛骨,她就认为给脖子造成了过高的曝光度。我不置可否的笑着,虽然无法苟同母亲那代人的审美,但也觉得妙趣横生,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些新旧观念的碰撞,不是更无味了吗?
我靠近母亲定睛仔细瞧,差点笑出声。缘何别扭?原来我的母亲大人,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金色的小别针,在衣领的中间打了一个小褶,你还别说,的确显得领子小了些,最起码把锁骨包裹起来了。我不忍说她此举有碍美观,她喜欢就好。活了大半辈子,对待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恣意而妄为的活着,人生过了不古之年,还有几个春秋呢?
十二点四十分,是发车的时间。或许车站过于吵闹,我没有听到喊站。询问检票员,得知已经检票。于是呼唤母亲,领着她穿越检票护栏,来到车站后院的停车场地,一辆一辆地找寻通往老家的车,直到把她送到车上,看她坐到位子上,我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不能再多言,这么大人了,我怕母亲看到我那不争气马上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回去的路上,想起母亲像个孩子,无助又听话地跟在我的身后,穿越来往的人流,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客车的座位上,眼睛注目着我,我的母亲是真的老了!内心就忍不住抽痛。当我终于历经时光荏苒岁月起伏,变成她可以依赖的一堵墙,母亲却再也无法姿容妍丽青春华发,想及此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晚上回到家里,发现客厅整洁有序,想找点儿吃的,却看见前一日还有些杂乱的厨房已经收拾一净,地上还多了一把崭新的扫帚。想想家里那把使用了几年的扫帚,像极了卷毛狗的绒毛,母亲每次来,帮我收拾家务的时候,都会冲我絮叨太难用了,说我穷将就……
没有了母亲的家,何止冷清?还缺乏安全感啊,进门的一刹那,多年的谨慎和习惯,虽然小区安全管理很规范,我还是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一个人洗漱完毕,躺在偌大的床上,另一半边空空如也,就想起每晚母亲躺在身侧给我东家长李家短地絮叨,老家相邻之间的一些趣事时常让我忘记一天的疲惫。此刻没有了母亲的床铺,放手触摸徒有空无,只剩下冷冷的清寂,内心就开始不可抑制地想念她……
次日早晨醒来,收拾妥当临走时,打开茶几的抽屉,果然有一卷零钱赫然在目。昨日,送母亲到站,我包里的现金正好够车票,于是我曾向母亲讨要一元零钱,想着母亲离开后,我搭公交回店里。母亲告诉我,她把她所有的零钱都放在茶几的抽屉里,因为她每天早晨都看见我急急地翻找零钱……说着,就把她放在裤兜里,用手纸包裹的二十元钱,硬要塞给我,让我去破零钱。我知道这是健忘的母亲打算用来买车票的,所以特意留在外面的裤兜里……那一刻,觉得心酸又无奈。
目光一转,我还看见有五百块钱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的一角,那是我之前给母亲,让她自己到楼下的卖店,随意买点儿吃的什么的,结果她原物怎么去又怎么来地还给我了……唉,这老太太,让我说什么好呢?泪,就奔涌而至,簌簌滚落。
小时,母亲是我的墙,不宽厚,却可以遮风避雨;长大,母亲是我的眼,婚嫁外地,她会望眼欲穿地盼我归;如今,母亲是我的手,总会在一地鸡毛的琐碎日子里,为我捡漏……
何其幸运,我现在还拥有她,我想未来,她也一定会在……
今年,母亲因一场意外而身故。痛彻心扉的思念已经无法弥补我的遗憾和自责。读着以前无意落笔写成的文字,倍感庆幸。因为这些琐碎,闪耀母亲生前过往的日常,我大多已经遗忘,还好拙笔不缀,在转瞬即逝的光阴里,还留有母亲惊鸿一瞥的印记,对我来说,多么难能可贵,读着这些文字,往往情难自已,泪洒往昔,吾母已不在,徒留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