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无数的路,只有家乡的那条路,永远筑在我的心头。
家乡有条河,叫怀都昆兑河,河的中游有个村子叫炒米房,这就是我的故乡,位于克什克腾旗原书声乡。
有河的地方就有村,有村的地方就有路,河随川走,路随河转,河有九曲,路有十弯,河有多长,路有多远……
人生己过大半,但路似乎没有尽头。回想自己走过的路,无论是近是远,是直是弯,皆能以平常心待之,唯有家乡的那条路让我魂牵梦绕。
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呢?说是路,充其量就是村与村连接的一条便道,弯弯曲曲,沟壑交错,时而在河塘中通过,时而在乱石中穿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从某个角度看,就是这条路的真实写照。每到雨季,山洪暴发,从山里冲下来的石头和淤泥填堵在路上,到处是新增添的沟壑,河水暴涨,淹没了河滩的路面,每年这个季节,这条牛车马车勉强才能通过的路基本瘫痪,老乡们运送物资只好肩挑背扛了……
从老家往西走到原书声公社所在地米其营子有十五公里路,从老家往东走到姥姥家住的村子新地有十五公里路。就是这三十公里的山川路,我从蹒跚学步一直到高中毕业,整整跋涉了十七个年头。
参加工作后,我才有机会走出这条大川。然而,正是这样的一条坎坎坷坷的路,让我踏上了人生的旅途,让我走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条路储存着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刻骨铭心;这条路融入了我无尽的乡愁,牵肠挂肚……
我十二岁那年初冬,我的一个远方亲戚就死在了这条破败的土路上,至今记忆犹新。
小伙子二十三岁,体格健壮,人缘极好。那天吃完午饭后,他觉得肚子疼,先是弯着腰用手捂着,后来哀嚎着满地打滚,豆粒大的汗珠从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滚落下来。
“快去找队长要车,送孩子去公社医院,可能是肠梗阻!”他的父亲急得大叫着呼喊着……
不到十分钟,在队长的安排下,四套马车停在了亲戚的院外。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一起动手,铺毛毡的,拿被褥的,搀扶病人上车的,几分钟的时间,一切安排就绪。车老板莫大爷放开车闸,鞭子和叫声同时响起,马车飞快地向公社驶去。谁知,马车过村西的河口时,一下子陷入了还没封冻严实的冰窟窿里,两个轮胎卡在冰坎上,冰水也沿到车上,莫大爷是赶车的老把式,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鞭子打得清脆山响,无奈那四匹马在冰面用不上力,前面的三个梢子马是链在一起的,一个马用力时滑倒,另外两个也被带倒,这个起来,那个滑倒,折腾了半天,急得莫大爷大冷天生出汗,马车还是卡在冰窟窿里。病人疼得在车上哀叫着,他母亲也跟着哭,没办法,莫大爷只好回去叫人。村里的老少爷们来了二三十人,他们全都进了膝盖深的冰水里,抬的抬,推的推,折腾近一个小时,好赖算是把车弄出来了,人都成了冰葫芦,场面实在是既悲壮又感人。
马车得以前行……后来听莫大爷讲,他们走出村子不远,病人就安定了很多,他以为是病情有缓,谁知,离医院不到一里时,小伙子终于没撑住……
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交通不便被吞噬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件,我的表姐夫就是一实例,那年,他得了急性胃炎,也是耽误在路上,到了旗医院,胃已穿孔,切掉了三分之二,但总算保住了性命……
家乡这条泥泞、弯曲、破败的路,记录了我童年的悲喜,更留下了我难以忘怀的足迹,这是一条我无法回避又不得不走的路呀。
十八岁以后,我顺着这条路走出了大川,到了外面的世界,又从外面的世界走回到了这大川,来来回回不知多少个回合,顶着星辰,冒着风雨,踏着泥泞和冰雪,用双脚丈量着家乡的每一寸土地。
那时候,交通极为不便,就那么一两趟班车,去经棚要到十五公里外的书声公社坐班车,去赤峰就要到二十五公里外的双井坐班车。
书声公社,其实并没有班车站。只是经棚发往土城子、新开地班车途中经过的地方。在书声公社的门前停那么几分钟,坐车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上车。这趟班车是那时人们出远门的唯一的高级交通工具。夏天的时候还可以,冬天的时候特别遭罪,公路沿线的人坐车条件还稍微好点,远处的半夜就得起身赶班车!即便是赶上了,但人早已挤满,就得等下一班了,下一班最快是明天,或后天,如果下大雨冲坏路,那就说不上是哪一天……我一般都是夜间一点起程,吃上一碗妈妈给做的热汤面条,拿上妈妈早就准备好的打狗棍,背上行囊,一个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时候走夜路最害怕路过村庄和坟地了,路过村子时最怕遇到狗,突然从谁家院子里窜出一只狗来,那打狗的棍子就派上用场。有一次,我的小腿还是被一只窜出来的黑狗咬了一口……
路过坟地的时候,更是怕得不行,远远地看到那些模模糊糊的阴森森的土堆子,头发就竖起来,头皮麻麻的,双腿软软的,就自己壮着胆儿唱起歌来……
转眼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已是克旗北部一粮站的主任了。那时,双平公路虽不是柏油路,但沙石路面也算很好走了,可从新地到老家的路还是没怎么变。
那年夏天,我接到表哥的电话,说老家去年谷子丰收,但行情不好,乡亲们大都没卖出去,看我能不能收下来,帮帮乡亲们。
我知道,老家的小米好吃,而克旗的北部正好缺这东西,这是互通有无呀,再说,也想把回老家探亲的妈妈接到我家住些日子,一举三得,我一口答应了表哥。
第二天一早,我和司机就开着单位的卡车出发了,一路还算顺利,尽管从新地到老家的路很难走,中午还是赶到了表哥家里。吃过午饭后,表哥说他去上个村子联系客户,他害怕一个村子装不满车。次日早晨,我们去表哥联系好的邻村装粮,不到一上午,就收了满满一车,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本打算回到表哥家,吃完午饭接上母亲就起程回单位,然后再返回来收本村的,但过村西的河口时,河里突然发了洪水。司机下车看了看,觉得水不太大能过去,可谁知到了河中心却陷在里面。卡车在河里像牛一样吼着,但轮胎只是空转着,溅起的水花四处飞扬,就是不能前进。本来,车刚陷进的时候洪水才淹过大半个轮胎,可几分钟之后,就没过了整个轮胎,车轮彻底转不动了,发动机又突然间熄火。霎时,前机仓盖上也漫过了洪水,车门前翻起了浪花,水已溅到了车顶。车随着洪流的波浪一晃一晃的。我、司机和表哥被困在驾驶室里,水己没了脚面,再想下车逃命已打不开车门了,惊恐和绝望占据了一切,驾驶室里我们三人乱成一团,但一切都是徒劳,心想,这下完了!这条养育了我的母亲河,今天是把我的命要回去了……
母亲知道我被困在车里,跑到河边拼命地往河里冲,好几个人才把她拉住,达不到目的的她竟昏倒在岸边……
看着妈妈痛不欲生的样子,看着河岸边手无足措的乡亲们,看着眼前的波涛浊浪,我靠在椅背上绝望地闭上了眼晴,痛苦地等着死神的召唤。
……水消了!水消了!
司机手指着露出水面的发动机仓盖,兴奋地大叫着,我呼地坐起来,生的欲望重新燃起……
半小时后,我们安全上岸,妈妈抱着湿漉漉的我失声痛哭:儿呀,咱不再跑出来收这儿收那了,行吗?我流着泪点头回答着妈妈。
这次险些丧命的故乡之行,给单位造成了近五万元的经济损失:发动机进水,一大半谷子被洪水浸泡,又雇车,又倒车,又拖车,又修车……特别是这次心有余悸的经历,让我对故乡这条路深恶痛绝,从那以后许多年,我真的没再回去过……
可最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故乡的眷恋之情越来越浓。年轻的时候,拚着命地想离开这里,现在却反了过来,满脑子全是故乡那些事,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故乡的一切都令我无比怀念。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无论我飘到哪里,根却始终扎在故乡的泥土里! 无论我怎样恨那条路,那条路也总铺在我心中……
今年大年初一,我接到了表哥的电话,他邀请我回老家看看,玩几天,叙叙旧,还特意强调,这些年国家政策好,重视咱农村,建设了很多项目,其中就包括这条路。现在这条路可好走了,柏油路,一通到家门口。
我知道,表哥一直为那次事故内疚着。
正月初二,我开车踏上了回归故乡的征程,从赤峰到老家,一百六十公里的路程,我仅两个小时就到了。
家乡这段路,令我刮目相看。也许我的思维还停留在最后一次离开时的印象中,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让我难以相信,耳目一新的视觉让我内心涌出阵阵激动。平整的柏油路面代替了那条泥泞、沟壑纵横又破烂不堪的土路,村子的面貌也焕然一新,公路从村子穿过,整齐的院落分立在道路的两边,院墙都是粉刷过的,色彩鲜艳,顺直漂亮。商店、卫生室,小广场也建在路的两边,村村都这样呀……沟壑间有了过水路面和涵洞,河面上建起了桥梁……我想,今后再也不会遭遇那惊心动魄的洪水了。要是现在,那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
上午十点,我到了表哥家里。近二十年没回来了,看到村子的变化让我惊喜万分,当看到表哥家的变化更是把我惊呆了。敞开大门的一瞬间,我愣住了,这哪是民房,简直是别墅呀。
中午,村里有不少乡亲们来表哥家看我,表哥都留下来陪我吃饭。表嫂安排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饭菜,档次一点也不比饭店差。
席间,乡亲们谈起那次惊险的往事,好像都有愧于我似的,我一再解释,表哥也就此拉开了话闸,二弟呀,想起那事,真是后怕呀,为了乡亲们那点粮食,咱们差点把命搭上,我死就死吧,可你……
哥知道你伤心,这些年一直不敢邀你回来。但现在不一样了,这路走着放心。
路一好走,咱啥也不愁了。咱地里种的粮食打下来都不用往家运,在场院就收走了。现在,咱吃的、住的不比你们城里差,咱村子光小汽车快二十台了。现在出门可方便了,有车的自己开车,没车的给班车司机打个电话,车就来到咱家门口……
表哥借着酒劲,越说越多,越说越兴奋,要是在别的场合,我会认为他在吹牛。但今天不是,这是我亲眼所见,表哥所说的虽然有点“大”,但这大话我爱听。这是一个农民扬眉吐气的宣言,是挺起腰杆后才敢说的硬实话。
看来,这次回故乡,真是不虚此行呀 ,故乡的路通了,也通开了我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