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3
去海南学习之前，我的小女儿指着地图问我：“妈妈，你是要从这只大胖鸡出发，到鸡蛋上去吗？”上午，我在准备外出学习分享会的讲稿时，又想到了小女儿这句话，发现她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其实是个很精妙的比喻。学习不就是见到一些新事物，然后和自己的实践结合认真反思自己吗？就像鸡蛋会孵化成小鸡，我们也会从学习中获得成长。
我们参加的是2021年全国名师工作室学术年会，在那里我听到了许多全国知名专家的分享，其中两个人对我有很大的启发，让我不断去思考他们的话，不断反思自己的教学。
一个叫关景双。会议的第一天，他是主持人，他诙谐幽默，妙语如珠，他的串联词慷慨激昂，一语中的。第二天他做报告，讲他的“师之蕴工作室”在全国的推广情况，讲他的工作室搞教研的方法，扎实有效，一步一个脚印。他说“好老师是听课听出来的，上课上出来的，写课写出来的”，我觉得特别受启发。
我算不上好老师，但我是坚持学习坚持反思的，并自我感觉有一定成效。
以必修二《诗经·卫风·氓》为例，刚毕业的时候教学生，我严格遵循教参上的说法——氓是个“负心汉”，氓“始乱终弃”——教我的学生，尽管我也有困惑：氓为什么始乱终弃？氓与女子的关系不能保持初见时的模样只是氓一个人的责任吗？
但我不敢打破权威的论断，因为我没有更成熟的观点和我的学生分享。直到看了蒋勋先生的《蒋勋说文学》，我豁然开朗。先生说如果我们只将女子看成弃妇，我们就把诗读窄了。这首诗其实是女主人公对自己一生的回忆。
我仔细想想，太有道理了。当女子为了爱情“载笑载言”的时刻，她无疑是快乐的，不能因为后来的婚变否认她之前的幸福。况且，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便于主人公陈述自己的苦难。我们总是不免会被哭泣的主角打动。毕淑敏说，人都是短视的，我们流泪多半是因为眼里进了沙子而不是非洲难民。尽管女子后来对往事的回忆变成了对劳苦的回忆，我们仍旧被触动，完全忘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训。
于是我想，若这件事由氓来陈述，会是怎样的结果？于是，上一轮学习这篇课文，我让同学们以氓的视角来叙述这件事，结果是孩子们不再只凭借女子的讲述来批判氓的负心薄幸，而是从人性、客观条件等角度出发，去理解氓的苦衷。我把这节课的教学设计课堂思路都整理下来，到这一轮要讲课时重新找出来看，越看越觉得应该改进。我们确实换位思考了，可我引导学生去发现那个文学史上最早精神出走的、给世界留下一个潇洒背影的古代女性了吗？
于是我推翻了原来的我自以为很成功的教学设计，让学生假设自己是生活在淇水旁边的人，见过女子度过淇水的场景，让他们用文字描绘画面。并让学生评论当代学者鲍鹏山的观点“在诗经中最完美的女性，我以为便是那位卫国的女子”。
我找到另一首诗——《诗经·郑风·遵大路》——让学生比较鉴赏，与苦苦哀求的郑女相比，学生更能发现女主人公的可爱可贵。这次的设计与上一届相比，学生收获更大。
我想我如果没有把讲过的课认真写下来，也就不会有比较反思了。就像我最近看到的全国知名的语文老师王开东的一篇文章。王老师在文章中写道，他大学毕业前夕，他的老师问他准备怎样做一个老师。他有点紧张，字斟句酌的说，“我会把自己所有的心血放在学生身上，用全部的身心爱护他们，会赢得他们的喜爱，然后，把他们教好，让他们都跳出农村，改变自己的命运。”老师问“还有呢”？他很迷惘，问老师“老师，像我这样，这样还教不好学生吗？”老师说，“我不是说你教不好学生，而是说教好之后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师说“你把所有的心血都给了学生，你拿什么给你自己呢？当然，你把一切都给了学生，你是会教好书的，一届一届的学生会喜欢你，尊重你，夸赞你，你也会在赞美声中获得荣耀。但有一天，你会老的，你会被榨干，然后，你再也没有用了，而一旦没有用，你就会被下一届学生抛弃。”他问老师该怎么办，老师告诉他“你不要把学生看得那么重，你首先要把自己看重，自我的发展最重要，你要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强大，你要写文章，通过写文章记录自己的生命，唯有你自己的成果才是真实的，它会永远记在你的名下，无论岁月流转，都将给你最大的安慰！”当时，王老师觉得他的老师自私可怜老谋深算。
那以后，王老师在教坛上挥汗如雨，辛勤耕耘，在老家工作了9年，有7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但从没有写过一篇文章，没有遵循老师的告诫。后来，他去苏州当老师，才觉得自己非常虚弱，体会到海子所说的“两手空空”的恐惧。在异乡的孤独中，他开始写作，记录自己的教学和生命。慢慢的，他发现，没有纯粹的教学，所有的教育和教学都是生命的丰富和思想的提升。他才明白作为一名老师，唯有自己专业发展了，强大了，我们才不再是孜孜不倦、诲人不倦的一桶水，而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或者是一道无比浩瀚的大江，我们的教育生命才不再是蜡烛，而是永恒的火炬，他才真正理解了毕业前夕那次谈话的深意，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我想王开东老师的亲身经历也印证了关景双老师的话“好老师是听课听出来的，上课上出来的，写课写出来的”。
另一个触动我的人是任为新老师给学生讲的外貌描写。现把部分课堂实录给大家。
师：今天你们就写我。现在老师在大家中间走几步，你们仔细观察，然后抓住我的外貌特征，用简洁的文字概括。
（老师在教室中间来回走，同学仔细观察。）
师：看完了？好，讨论一下，然后动笔概括。
（学生经过讨论，写下概要，老师的外貌特征是：“高”“ 瘦”“老”）
师：同学们厉害，“高”“ 瘦”“老”，只用三个字，就把老师最大的外貌特征概括出来了。虽然简洁，但不够具体，没给人留下印象——怎么个“高”法呢？“ 瘦”成什么样啊？“老”到什么程度了？这些都没有展开说。小组再讨论，把我的特点写具体。
（经过小组讨论，综合得出如下文字：“老师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几。但很瘦，估计一百一十斤也不到。老师看上去显老，脸上皱纹很多，头发稀少，脑门有点秃。”）
师：不错不错，准确、具体有了。现在再进一步，能不能把我写得生动一点，可以用比喻句，把你对我的感觉、想象写出来。学生经过小组讨论，得出如下文字。
生1：老师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六，站到我面前，像一堵墙。
生2：老师细胳膊细腿，瘦骨伶仃，像竹竿似的。（全场笑）
生3：老师的身板像纸那样薄薄的一片，好像风一吹就能刮跑了
生4：小脑袋、小鼻子、还有小眼睛——笑起来眼睛一眯就没了。（全场笑）
生5：老师骨瘦如柴，看上去显老，脸上皱纹很多，一笑起来，脸上都是括弧。
生6：老师瘦得像火柴棍似的，头发稀少，脑门有点秃，前半个脑袋像鸡蛋。（全场笑）
师：好，不愧是名校的学生，准确、具体、生动，有几句还挺传神，把老师的外貌特征写出来了。但是同学们知道，老师为什么那么瘦吗？
生：不知道。
师：实话告诉大家，老师没有老伴，没有人给我做饭——我一天只吃两餐……（学生惊愕），所以，我今天是来求助的。我要去征婚，征婚要写介绍、写外貌，刚才大家把我写得准确、具体、生动，我要拿这些文字去征婚——（教室里骚动起来，同学们纷纷说不行。）
师：为什么不行？
生：当然不行啊，里面没有用褒义词，用了贬义的、取笑的手法，这样写出去，看了给人感觉不好。即使有单身阿姨看到了，也不会来跟老师搞对象的！
师：那应该怎样写？
（有学生冒失地站起来，“1 米 76 的个头，乌黑的头发，英俊的脸庞，浓浓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师：你们看我的样子，有“乌黑的头发，英俊的脸庞，浓浓的眉毛”吗？你这是成心害我啊！到时候人家真来相亲了，还不拿砖头扁我这个骗子……
师：大家讨论下，我这个外貌特征，要写得准确、具体、生动，但又是相亲用的，用刚才同学的话说，要用褒义词，看了让人舒服，应该怎么写。
经过小组仔细讨论和老师的引导，得出如下文字：
生1：老师个子高挑，有一米七六，身轻体健，风度翩翩，很有魅力。
生2 ：老师高高瘦瘦的，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眼光深邃，气质很好，是大学老师的样子。
生3：老师身材苗条，小脑袋、小眼睛，总是笑容可掬，说话表情很生动、很有趣，看上去很和蔼，一定是位脾气很好的先生。
生4：老师五十多岁，脸上有不少皱纹，有饱经风霜的感觉。成熟、智慧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师：哎呀，同学们真了不起。你们前面写我的外貌，虽然准确、具体、生动，但我听了不是很开心，估计也找不到对象。但你们现在说的吧，照样准确，具体，生动，我还特别爱听。这样的文字传出去，那些单身阿姨读了肯定也舒服，会对我发生兴趣，见了面她们也不会说我是骗子。谢谢大家！真是名校的学生，真是了不起。大家鼓掌，为我们自己鼓掌！
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今天写的文字。我回去要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第一是征婚用，估计找对象不成问题了。第二，我还要把它们打印出来留存，亲戚那里、邻居那里、还有我们辖区的派出所那里，都保留一份备用。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生：为什么？
师：实话告诉你们，我最近老爱忘事，做事丢三落四的。咨询了医生，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的征兆……我把你们写的备着，要是将来走失了，找不到家了，别人可以拿你们写的做“寻人启事”。你们看行吗？
生：（同学窃窃私语）感觉有点不行……路人没工夫看。要从最简洁、抓最容易辨认的外貌来写，具体、生动、比喻句什么的都不要了。
师：好，那我们试试看，怎么来写我的外貌特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经过讨论，学生得出如下文字：
生1：五十多岁，瘦高个，戴眼镜，有点秃头。说普通话。
生2：五十几岁，高、瘦，上穿蓝色衣服，下穿黑色裤子。说话带杭州口音。
生3：六十岁左右，高、瘦，蓝衣黑裤，走路有点晃悠，老年痴呆的样子。
生4：身高一米七六，偏瘦，头发稀少，戴眼镜，上穿“探路者”蓝色冲锋衣，下穿“七匹狼”黑色灯芯绒裤子，匡威牌子的运动鞋，左小腿有黑色胎记……
师：不错不错，最后一组写得特别好，你这样的，不用说认人，认尸都没问题了！师：好，同学们，我们来梳理一下。大家今天进行了三组外貌描写，就我一个对象，但写出来的差别很大。第一组，纯粹的抓特征写出我的外貌来，不知道为什么写、写给谁看，有重要信息意义的特征就没有抓住，用词也不考虑感情色彩。第二组，征婚用的，既要抓住特征，用词上还得是褒义的，看了让人舒服。第三组，大家抓住一眼就能辨识的特征，因为我们的阅读对象是路人，太具体，还有生动、传神就没有必要。
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下，我们听完了任老师的分享，笑过之后我的感觉很复杂，我们常常抱怨好的作文不是老师教出来的，有人甚至说莫言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他受过的学校教育少，没被那么多语文老师摧残过。
休息期间，我们几个语文老师感慨作文是绝对可以教的，如果学生的每节作文课都像这节课一样，语文老师也能培养出作家。
这节课总让我反思我的作文教学的实效性，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学生小学没上过这么好的作文课，唯分数论的初中教育也没给我们学生的写作提供太大的舞台，而按高考作文的评分标准，一个文采出众有思想深度的同学的作文也比围着主题说车轱辘话的同学的作文多不了几分。这样的情况下作文教什么？
我深知对于一个理科生而言，高中三年是他们集中学习语文的最后三年，而母语是他们会使用一辈子的语言，我深信上过这节作文课的孩子会有情境意识、读者意识，知道写作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在教学生写考场作文的同时，坚持带学生写周记，教他们表达自己的发现。我把写的好的作文作为范文给大家品读赏鉴，把有提升空间的作文拿出来一起升格。上一届学生三年出版作文集四本，到高三毕业，基本所有的学生都能文从字顺、自如表达。
这几天我正在整理学生一年的优秀作文，准备给他们印成作文集，作文集的名称就是我今天分享的题目“如果时光有声音”，这个名字是学生想出来的，他们还选了这样的封面：一只小鸟站在路灯杆上，回眸远望。
我想如果时光有声音，时光里一定会有同学们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像辛弃疾说的“春蚕食叶响回廊”；也一定会有老师们用心学习，如竹子一般拔节生长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