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3总第186期 >2022-03-18编印

爸爸的打,是一生的暖色
刊发日期:2022-03-18 阅读次数: 作者:刘泷  语音阅读:

窗外,冬天的锡伯河很清寂。几支凋敝的蒹葭,无奈地倒伏在河面,伤痛不已的样子;水瘦了,细若游丝,粼粼地闪,仿佛昏睡,或者倒流。我无杜甫、李清照的才情,不会感时溅泪、恨别惊心。我沉溺自我的境界,很奢侈地看书,或者看电影。

我很少看电视剧。我觉得,电视剧连篇累牍的,牵着你,会让你很被动地跟剧。近日却有例外,一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送的《人世间》竟让我欲罢不能。此剧颇具现实生活气息,充溢饱满的人伦情感,让人不由抛洒了几多难抑的清泪。

其中一个情节,每每想起来都会令人潸然泪下。

从重庆大三线建设工地退休回到北方的周志刚找不到家了。他原来的家被小儿子周秉昆借给了朋友。乔迁之喜,自己居然不知道,居然傻乎乎闯进了他人的家,这让周志刚很尴尬、很愠怒。

说来,周志刚、周秉昆父子的性格、脾气一脉相承,都是执拗的存在。因为当年爸爸偏袒读大学的哥哥姐姐,惹得小儿子周秉昆气愤,导致父子二人在火车站大吵一架之后,明明惦记着彼此,愣是几年一封信都没写。这样,周秉昆晚上下班来看望回家的爸爸,周志刚本就暴躁的炮仗脾气终于炸响,怒吼中,上去就踹周秉昆。

此时,周秉昆躲在一边的儿子聪聪,因一直没有见过爷爷,直接冲进门对着爷爷的屁股就是一个猛踹。这一踹让本来挺伤感的戏份变得滑稽不已。按说儿子替自己出气,周秉昆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可他本能地,直接上去就对儿子一顿猛踹,并怒吼,干啥呢?聪聪说,爸爸,他打你!他是我爸爸!周秉昆呜呜地哭了。

至此,我也不禁涔涔流下了满脸的热泪。

我是为周秉昆接着说的话而流泪。他说,都当爸了,还有爸揍你,那不就是幸福嘛。

我有过如此幸福的往事吗?有过。

我爸爸也打过我。

我爸爸的打,一直就是暴风骤雨,雷霆万钧。儿时,因坐相、站相、吃相,还有饭桌前用筷子敲碗、剩饭掉饭粒,我的屁股和手背,都没少挨过爸爸的柳条、筷子头。这些却让我受益匪浅。当年,部队要求士兵“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会让我想到童年爸爸的教训,于是能很快地融入;时至今日,我仍然不剩饭不掉饭粒珍惜每一粒粮食。

然而,有两次挨打,让我一直匪夷所思,觉得冤屈。一次我六岁,爸爸莫名地用柳条抽打了我。我感到委屈,自己一个人抽泣着,不顾荒野苍狼等野兽的威胁,走了十多华里山路,跑到了姥爷家。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我不断反省自己,也没有找到挨打的理由。另一次我十岁,吃过午饭去三里外的小学,坐在课桌一旁和同学下象棋,爸爸却蓦地赶来学校,扯着我的衣领就走,回家后竟是一顿柳条劈头盖脸的暴行。当时,我鼻、口出血,假如不是奶奶及时赶来,说不定就得住医院了。我挨打,是责怪我不在家把猪圈垫上土却早早去了学校!

想来,那段日子,爸爸遭到“文革”冲击,靠边站且受到脖子挂砖头等摧残,他打我,应该是一种解压一种发泄吧。

爸爸的打,却是一种激励,让我不断反省和磨砺自己。七岁,我就要在寒暑假去生产队和大人一同劳作,给家里挣工分;八岁后,我家二十多平的猪圈无论被雨雪弄湿还是被猪的屎尿弄脏,都是我来从坎上挖土扔进猪圈,黄橙橙盖上一层,使之干爽;在学校,我竭力做一个阳刚的男孩,从未无端撒娇、赖叽做女儿状!

但是,我也和周秉昆一样,对爸爸存有莫大的怨气。那年,我和八名同学高中毕业回村。我十五岁,在同学中孱弱、最小。但身为村支书的爸爸安排了那八名同学当老师、村医生,却让我去生产队去接受劳动锻炼。我有一种被发配充军的感觉,再不和爸爸说话。两年后,不堪田垄的劳累,我背着爸爸去县城找舅舅,悄悄参军去了部队。三年后,复员归来,在农村劳动四年,通过考试考核,我成为乡政府的一名干部。

爸爸六十岁那年,退休了。爸爸火气消弭,变得温情了。和周志刚一样,爸爸有三个孩子,哥哥、姐姐和我。他住在我家,却不时惦念哥哥、姐姐,隔一段时日,就要去看望他们。

可以说,女儿降临,跟爸爸的唠叨有重要的关系。爸爸不再大声呵斥子女,他旁敲侧击。我儿子周岁庆生,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惟他,却说,用这小子去换个丫头吧。我知道,他这是想要个孙女啦。也是,我哥哥膝下两个儿子,我们生的又是儿子,爸爸想要个孙女也是人之常情。我本来是不想要二胎的,只好和妻子说,无论儿子还是女儿,再要一个吧。

爸爸走得突然。那年,《恋曲1990》在城乡风靡,什么“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什么“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都是些伤感的句子,仿佛谶语。唉,在年底,爸爸溘然撒手人寰。

爸爸走的那年,女儿三岁,牙牙学语。爸爸对于孙女的舐犊之情,是由衷的。孙女头发稀疏、柔,他就多次用剪刀修理,到底把她的头发“度”得茂盛起来。我们住在农村,孙女的头发有虱子,老人会给她捉、用热水洗,不厌其烦。可女儿刚刚会叫爷爷,不久却与爷爷天人两隔。

爸爸走了,在时间的旷野上,放眼望去,满目荒愁。多年以前,读过阎连科的《想父亲》,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就是“最大的心愿,是父亲从坟墓里走出来,拿着柳条再打一次自己的屁股”。

这个心愿,是再不能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