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爷爷,也没见过爷爷的青花瓷瓶,只听说过爷爷和青花瓷瓶的故事。
爷爷的爷爷是带着两件“宝物”从老家山西出来闯关东的:一件是祖传的酿酒手艺,一件就是那支祖传的青花瓷瓶。据说,我的祖上出过一个在皇宫里“当差”的人,瓷瓶是皇家的赏赐,但不知怎么传到了爷爷的爷爷手中?
爷爷的爷爷一路东行,闯张家口,经多伦,跋涉了2000余里,到了经林县的立本村才刹住脚。
爷爷的爷爷选择在这里落户,是相中了这的地理位置。立本村处在三山相对的隘口处,东可达通辽,南可通赤峰,北可至外蒙古,是蒙商的重要通道之一。
爷爷的爷爷在立本村安顿下来后,凭着自己的手艺和勤劳,不但娶了妻、生了子,还开了间酿酒的作坊,因爷爷的爷爷酿的酒度数高,口感好,有些“杏花村”的味道,因此,深受当地村民们的喜好。到了爷爷这辈,作坊已扩建成酒厂(当地人称烧锅),我家已是人丁兴旺、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了。
1940年,立本村突然开来了一队日本兵,领头的是个叫竹下的少佐,中国通。日本人看中了这里的战略位置,要在三山隘口处修军事要塞。
一日上午,爷爷正在烧锅的柜上安排伙计送酒,一抬头,看见一位穿便装的中年男子站在跟前,爷爷见这位男子穿着整齐、慈眉善目、满脸和气,以为是外地的客商,便主动搭话。两个人越说越热闹,越说越投机……爷爷见这男人谈吐儒雅、风趣幽默,还是个懂酒的行家,以为遇上了难得的知音,大有相见恨晚之遗憾。谈的拢,说的来,爷爷非要尽地主之谊留人家吃饭。此时,竹下只好亮出了真实身份,爷爷当时吓得目瞪口呆——这个日本鬼子怎么会说中国话?
发昏当不了死,爷爷稳定了一下情绪,强装笑脸,陪竹下吃了顿午饭。送走竹下,爷爷内心恐惧到了极点,他坐在炕沿上,足足发呆了半个时辰。
从那以后,竹下成了爷爷家的常客,他每七、八天来爷爷家一次,每次都带些洋米、洋面、洋罐头之类的礼物,同时,日本兵还隔三差五来烧锅打酒,一打就一二百斤,而且从不差钱。这让爷爷更加不安:“是不是这老日本鬼子知道了青花瓷瓶的底细?不应该呀?这些年来,我从不敢拿出来显摆,本地人都不知道我有这东西,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人更不可能知道。”爷爷时常自我安慰。半年多了,竹下始终没提起过,可竹下来爷爷家的次数越多,爷爷的心越往上提。
爷爷和日本人搅和在一起,引起了村民们的鄙视,见到爷爷时,早没了往日的亲切和友善,不是有意躲开,就是刻意吐吐沫,爷爷只能尴尬地笑笑,他的苦衷,只有自己明白。
一日,儿时的爸爸哭咧咧跑回来,满脸是血,奶奶抱着爸爸问:“谁给打得这么狠?”
爸爸哭着回答:“一帮孩子打我自己,还说我是汉奸崽子……”
大爷上前查看了一下,抄起擀面杖就往外跑:“我找这帮小崽子算帐。”爷爷一把把他扯回来,叹着气说:“算了,算了。”
晚上,爷爷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问:“你咋了?”
爷爷索性坐起来抽烟,一袋接一袋:“我总觉得咱这青花瓷瓶要保不住,竹下已惦记上了。”
奶奶不解:“不会吧?我看竹下这人挺好的,不像个恶人,再说,你把它藏好不就得了?”
“妇人之见,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看来,这传家之宝要在我身上丢失呀!”黑夜,奶奶看不见爷爷的表情,只见烟火一闪一闪的,而此时,爷爷的脸已像一只霜打的苦瓜……
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日中午,爷爷陪竹下吃饭,竹下几杯酒下肚,话题终于提到了青花瓷瓶:“听说立山君有件宝物,不知在下是否有缘欣赏?如立山君能忍痛割爱,在下可出大价钱的!”
爷爷的脸一下白了。爷爷的表情变化,没逃过竹下的眼睛:“立山君怎么了?”
爷爷赶忙调整情绪掩饰:“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意外,你是怎么知道我有这东西的?”
竹下笑着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哪有不透风的墙?”
爷爷也笑了:“我是有这么个瓶子,祖传的,是不是宝我不敢肯定,我这就去取。竹下君千万不要见外,咱俩啥关系?如果这东西入了你的法眼,赠送你就是了,咋还能提钱?”爷爷说着下了炕,竹下也要跟着去取,被爷爷拦下:“你就在这等,用不一会儿我就取来。”竹下兴奋地搓着双手:“好的,好的。”
也就几分钟,爷爷抱着青花瓷瓶回来了,快到门口时,大声叫嚷:“来了,来了。”刚喊完,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人和瓶重重摔在砖地上。破碎的声音惊得竹下从炕上跳下来,看到青花瓷瓶摔得四分五裂,他野兽的本性立刻暴露出来:“八格牙路!”
爷爷的头被瓶碴子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直流,但爷爷还是坚持着站起来,双手合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竹下觉得也挑不出爷爷的毛病,气得一甩袖子走了,从此,再没登爷爷的家门。
爷爷病倒了,这一病就再没起来,临终前拉着奶奶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这一家子人就交给你了!瓶子一碎,我的心也碎了……我在竹下跟前一直装孙子,弄得众叛亲离、家人蒙羞,是没办法呀,不走这‘邪’道,咱一家十几口,都得遭小鬼子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