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子乡在哪里?克什克腾旗经棚镇西行五十公里即是。
红山子在哪里?越过桦木沟、蛤蟆坝、萨岭河,往西北遥望,有一座颜色绯红、赤红、天红、酒红的山峰即是“红山子”。
如今,红色山峰已不在红山子乡的地形图上了。
红山子乡却还以“红山子”为提契词语进行叙事。
邀我作主讲人,我却只能断断续续写下四章节。
蹇 行
孙德民脱口说出了一套俗偐:“萨岭河好出两头晃……”
“两头晃”。孙德民说,因为水质原因,早年间的村民曾经患上严重的“克山病”,俗话叫做“卤唧(勉强拼凑到一起)人”,走起路来,勉勉强强,苟延残喘,摇摇晃晃。
——蹇,跛也。“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不是虚话。
天太永村土生土长的孙德民,祖上从山东省涞州府邺县小竹村移民而来。
他说,我们从小以莜麦为主食。
——莜麦,于我来说是美食啊!
有一种美食叫做“连麸捣”。把莜麦连皮捣碎,上锅或蒸或煮,囫囵吞下,吞个满头大汗。
——父亲讲,文化大革命时,家家到粮站领“帽儿高粱”,连皮轧碎,做成锅贴饼子,就着一锅白菜汤吞下。这不是寻常所说的“粗纤维”么?调理肠胃,改善血脂血糖。父亲说:“屙出来的东西似红锥!”
有一种美食叫“打苦力”。为了让耪青人多出力,地主老财都会在伙食上下功夫,食材不变,形式也要有改观,留住人、多出力。苦力心知肚明,骗不了谁。
有一种美食叫做“炒大王”。蒸熟的莜麦饽饽切成条条儿,油锅里过油翻炒,吃起来像馒头片,这是山大王的伙食呢。
有一种美食叫窝子,有一种美食叫鱼子,有一种美食叫做猫耳朵,有种美食叫窝窝头……
不赞美这些细作的粗粮,饿殍们又能吃什么呢?
清乾隆八年,即公元1743年,关内发生饥荒,皇帝给古北口、喜峰口的官员下密令:“如有贫民出者,门上不必阻拦,即时放出。”王府放垦南部土地,一亩地租粮一升半,合现在约为六斤,制钱一贯,合人民币90元——租金属实不高啊。16400人涌入克什克腾旗,春来秋走,被称为“雁行人”。人群中就有孙德民的祖上。
鲁地饥民、豫地饥民、直隶饥民,越过燕山山脉,向着传说中“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的膏腴之地蹇行。
夜里,啃完一个硬饼,喝了萨岭河的水,缩倒在一个山窝里鼾然而睡。深更的冷空气并没有阻止他们美好的梦境,一路上的积劳都消尽了,一路上的积疴也抖落一空。明天,会有好的落脚之处,会有更好的前景……
然而,土地是王爷用来牧马牧牛羊骆驼的,放垦的土地是揽头的,土地是交租的,纬度高、年效积温过低,宜耕土地只能种莜麦、胡麻、土豆,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不重要,我们都能战胜。种了莜麦,磨成面,打苦力、炒大王、蒸鱼鱼儿、蒸窝窝儿、煮面条;种了胡麻,打出籽粒,上锅蒸煮,趁热锤打,流出来的油卖给王府,卖给牧民,卖给喇嘛;种了土豆,锅里煮一个,罐上蒸一个,灶里烧一个,吃得心满意足啊……我们终究会有好的回报。孙德民的祖上也曾这样美滋滋地想过。
他们直起腰,向远处遥望时,山径中,河川下,驿道上,连绵不绝的饿殍,真个是荜路蓝缕……
他们不怕广种薄收,他们不怕官府勒索、王府管制、盗贼劫掠、天灾困顿,他们不怕饮了山间缺硒的水而四肢厥冷、血压不足、行动不力,跛足蹇行。
他们在蹇行中创造了一个社会,结束了一个时代,并将继续蹇行创造更好的社会,开启更好的时代!
我问孙德民,对么?
孙德民回答,对!
自然宰治
道法者,自然也!
在这一方自然中,有鸡冠子山、老虎砬子、喇嘛山、小孤山、小西天、牤牛坝、蛤蟆坝……
鸡冠子山里有土石的集群、浅流小河的集群、祼子植物的集群、乔木的集群、虫蚁的集群、鸟兽的集群……
土石的集群里有铀钼、铜铁、铅锌,被子植物集群里有黄花、山白菜、山莴苣、山韮菜、地榆、牛枝子、羊胡子草、小蓟、鸽子花……
我不是数学家,我也不相信任何一个数学家能在这片野性十足的自然中捕捉到“三角函数”“微积分”“几何定理”,一根纯粹的直线、一个孤单的点、一个有曲率的圆弧、一个完美的黄金分割点……一切与理性有关、与概念有关的东西,都与自然无关,一切所思所想,一切规则,一切有序,一切道德,一切框架都被排斥在“自然”之外。
自然那么伟大、凶蛮、自信么?当我发出“伟大、凶蛮、自信”的词组时,一旦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共同发挥作用时,我就又离自然渐行渐远了。
我们是被自然宰治的!善于与自然相处者,都会选择缄默、顺遂、平宁,乃至苟且、妥协。
然而,我们仍然尝试格式化自然,赋予自然一个“能动”的构想。
想做一个会写诗的人。诗行里一定少不了“静物”词语,客观植入、无意识流出、主观构造,种种叠加,静物的支撑形成了诗人的宿命。桦木沟的诗怎么写呢?
想做一个会作画的人。清空眼中、心中芜杂,随机起笔,这一笔就是石头的发丝、断崖的指爪、水滴的睫毛,天地伊始,万物是在后头的,家园是在后头的,城堡方国是在后头的。西拉沐沦峡谷的描摹、速写从哪里开始呢?
想做一个会唱歌的人。沿着红山子十字交差的线路,流水声、沙沙声、雷击声、火烧声,变幻交替的次声波、可闻声、超声波、特超声波,一条一条、一缕一缕、一种一种,梳理成髯口形状,生旦净末丑开口便唱,有花腔、抒情高音、海豚音、低音,有赞歌、诵歌、诗歌。西拉沐沦河水怎么咏唱呢?
生 灵
牤牛坝被密林层层叠叠宰治了。有一株蕨菜需要阳光加持,光线透过桦树的冠盖,形成扇形的光影打进来,蕨菜舒索着打开了卷曲如阿拉伯人头发的叶子。这就是生灵世界的沟通。
这里绵延着树木的海洋。森林是生灵之母,白日里的生灵、夜幕下的生灵、饮酒的生灵、饮茶的生灵、飞翔的生灵、摆渡的生灵、静止的生灵,如此种种。
以桦木为例。这是高纬度的生灵。
当霍比特人梅里和皮聘在战争中遇到极度危险之时,是树人伸出援手,向萨鲁曼复仇,一举摧毁了艾新格的部队,将萨鲁曼困于高塔之中。我绝不排除那些树人就是白的皮、黑的皮,细腰袅娜,长颈蝤蛴的桦树,我绝不会认为桦木沟比刚多林缺少神话色彩,我还会以为霍比特人在这里也有桶形营地,我也会执桦树杆长矛冲向兽人的敌阵。
有人砍伐了笔直的桦木杆子,一根一根摆成栅格,编成围栏,希望困住大山,希望困住野猪、马鹿、狍子……
有人会砍伐弯曲的桦木,刨制车轮、屋桷、马鞍……
有人会把桦树的汁液钻出来,有人会把桦树的皮剥下来制衣取火……
桦树王国经历了一次次洗劫,伤痛地哭起来,怎么安慰呢?我与浙江女孩儿章君玉不约而同地说出:“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以蛤蟆坝为例。这是既丑陋又有神力的生灵。
清康熙二十四年,即公元1685年七月癸酉发生了一件异事。孙德民讲:“康熙行围打猎,来到了桦木沟下面,一条小河挡住去路,有一东西截住三米多高的水。探马禀告圣上:我主万岁,前方水大,有个东西截了三米高的水坝,聚而不散,大军过不去。康熙皇帝上前一看,说道,不过是一只大蛤蟆截住了水坝,何必怕它。君无戏言。康熙说完,三米高的水哗一下泄开了。因此,就得了蛤蟆坝这个地名。”
157年后的一天,气温宜人,树木荫郁,鸟鸣嘤嘤,应该与爱新觉罗·玄烨所来之际氛围相同。不同的是,蛤蟆坝里的蛤蟆无一只值守在坝中,它们流散在萨岭河的角落处、草窠里、桦树根下,“呱呱呱”地鼓噪,一副漫不经心的怂样子。
我在花海里蹦了几蹦,蹲下身摆了poss,对焦拍照,跟孙德民讲了几个半荤不黄的段子,蛤蟆们没有一个敢出来对峙的。所以,我不信雄蛙有多么勇猛,雌蛙有多么忠随,必不敢向天子挑战的。然而,我仍然热爱这个故事。
以白脖乌鸦为例,这是极有天分的生灵。
《伊索寓言》里,一只乌鸦口渴了,发现了半瓶水,它把石子放到瓶中,水面上升,痛快地喝到了瓶子里的水。
我端详着电线上缩着脖梗的乌鸦群,有一只“沙”地叫了一声,我便确定,这只乌鸦是寓言里的那只。
《权利的游戏》里,三眼乌鸦指引着史塔克的残疾儿子布兰坐上铁王座,登上权利顶峰。善良的小布兰曾投喂过三眼乌鸦,它们是来报答的。
我端详空中盘旋的乌鸦群,有一只朝向地面“嘎”地叫了一声。我便确定,这只乌鸦具有神的力量。
我每端详一只,就有一只是带有灵官的气场,有眼神向我对视,有心念在流动,有旧物涌现出来,有过往、有萨满、有妖姬、有魔杖,我是那么喜欢这些乌鸦。
生灵的故事、形态,总是活灵活现,令人着迷。
高山大川
红山子乡到底多大呢?
山西的旅蒙商人用脚掌丈量过。
这是最早一批思考、勾画“往北方更北的地方”的人,那里是蒙古高原、那里接着欧亚大陆、那里离寒冷更近、那里的榷场流金淌银。走一遭,又一遭,磨坏了一双百衲千衲的布鞋,牵老了一匹健硕的骆驼,蹉跎了一段青葱岁月,蹂躏了从春到冬的乡愁,一把梳子换回了一张皮草、一块镜子换回来一双毡靴、一块茶砖换回一块玛瑙、一罐麻油换回一匹骏马……
红山子乡有十六处以商旅客栈、店铺为名的村组,老号子店、双合旺、天太永、福盛号、唐家店、刘家店、永丰开、三合龙、德富永、增元永、兴盛昌、安家店、局子沟、永兴号、天盛店、永义成。罗列下来,让一个个与商旅相关的信息、度量衡、纸契、基因、事件、精魂归于合适的集群,有些痕迹不可消亡殆灭。
蒙汉民族用血肉、勇力、智慧丈量过。
这里曾广布匪帮。1947年,克什克腾旗土匪共三十一股两千零二十九人,萨岭河就出了十二股五百八十九人。他们游荡在河谷中,藏匿在桦树林下,就地取材,时而钻天,时而入地,发狠要打破安宁、祥和、吉庆这一古老祈愿,他们誓要将善良、慈悲、仁爱打翻在地。
我问孙德民,土匪这么猖狂,行么?
孙德民说,这可难行!
“公元1947年10月3日,中共昭乌达地委作出在三个月内彻底肃清经棚匪患的命令。”三个月后,克什克腾旗改天换地,“积善人家庆有余”“平安二字值千金”,民众们喜欢的词语又回来了。
我用越野车丈量。从天太永村向东南西北四维行驶,一个村的面积竟达八十七万亩,比敖汉旗的一个乡镇还要广袤。只是一个村哟,车行、骆行、马行、步行,我都将迷失在山水林沟路的叠加组全中。我对地理概念的固有认知被打破了。
我用阅读力进行丈量。边中悦主编的《克什克腾旗革命老区发展史》《克什克腾简史》、侯锡文主编的《薪火相传》、王文军主编、王颖莉执笔的《克什克腾旗旅游与蒙元文化巡礼》,海量资料,卷帙浩繁。我对边疆文化的认知被打破了。
“……毕力净出好姑娘,五区出些好走马。”
孙德民的俗谚从声韵平仄上看,似乎缺少一个压尾句。
孙德民说,就三句。
虽然三句,已对这片山岭里做了详尽的注解。
我忍不住补了一句,“高山大川好风光”!
红山子乡简介:红山子乡政府驻地距离经棚镇约49公里,东与芝瑞镇毗邻,南临乌兰布统苏木,西与浩来呼热苏木接壤,北同经棚镇搭边。全乡总面积1429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15.37万亩,草原面积65.86万亩,林地面积124万亩。红山子乡辖6个行政村,53个村民组,户籍人口4379户9039人,常住人口2066户5378人。2021年地区生产总值1.48亿元,人均纯收入13485元。
【评委寄语】
语言:流畅、优美、深刻,每有出人意料的智慧之思,有大家风范;选材:历史、自然、生灵、山川,这四个方面,足以概括一个地方,且写得有滋有味,不急不火。写历史,选取病害、食品、饥荒等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物,这些事物创造了历史,而历史,成了过去;写自然,有山川与动物结合的名称,有各种鸟兽草虫,形象生动;写生灵,有故事,有传说,活灵活现;写山川,换了角度,从人的感觉出发,有新意。整体:厚重,生动,思索,深沉。(李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