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像一片叶子,在岁月大树的枝头,葱郁抑或枯黄。冬至一过,我们仿佛一棵树,渐渐地,来到年底,来到腊月,即将拥抱一个崭新的年轮。
腊八节在迩,蓦地想起金农,他一幅画题有“忽有斯人可想”。岂不想起腊八粥,想起奶奶?
爷爷去得早,是在解放初期。我没见过爷爷,爸爸也记不得他父亲的模样了。奶奶生在1900年,四十几岁孀居。如同一棵饱经沧桑的老树,尽管自己受尽坎坷与磨难,但傲霜斗雪,庇护我们茁壮成长。那时,日本人丧尽天良,撤退后致使东北鼠疫大流行。一时,千村薜荔人遗矢,我们小山村同样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样,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在奶奶这个弱女子肩上。她的四个孩子(我爸爸、叔叔和两个姑姑),我大伯大娘撒手人寰扔下的三个子女,二伯携妻挈子逃荒时扔下的一个儿子,都需要她呵护,直至长大成人。八个孩子八张嘴,八人的衣食住行,乃至,要让他们读书,有出息,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奶奶一生善良,但脾气很坏、暴烈,定是长期压力、坎坷造成的。
然而,奶奶有个习惯,腊八这天之后,她总是面带微笑,光风霁月。每逢民俗节日,像端午、中秋等等,她也不允许家人脸上挂有愁容戚色。她说,过节了,都开开心心的。尤其过年,一日不快全年忧,你快乐了,才有好的兆头,一年才有好运气!奶奶可是言行一致的表率,平素节日如此,腊八之后,整个腊月和正月,她更是笑容可掬,引得全家其乐融融。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腊八,是春节的序曲,腊八粥,是岁月积淀的甜蜜回忆。这些,皆关于童年,关于亲情。在我的记忆里,即使三年困难时期,奶奶也总要千方百计让全家老老少少在腊八这天喝上腊八粥。腊八粥的主料是一进腊月奶奶带着我们这些孩子推碾子将黍子轧成的黄米,或者退而求其次,将貌似谷子的黏谷轧成的小黄米。腊月初七晚上,晚饭后,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奶奶将提前备好的黄米、大枣、栗子、葡萄干,掺兑在一起,用一口大锅熬粥。奶奶有些不屈不挠,坐在灶坑的蒲团上,不紧不慢拉风匣。灶膛里的火苗像一首歌曲的慢板,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在小火、中火之间慢慢悠悠舔着锅底。奶奶的风匣,宛如轻柔的竹板,宛如摇篮曲。于是,枕着这温暖怡人的声音,我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翌日,虽然鸡叫时分才上炕入睡,但太阳刚刚冒红,奶奶早已爬起,将几乎用一宿时间精心熬制的一碗碗腊八粥摆上饭桌。奶奶煮的腊八粥,不稀不稠,若酥油般软润,香糯黏甜,望之口角生津,啖之清香可口。那顿早餐,我们总是撑得捂着肚子,方恋恋不舍离开饭桌。是啊,俨然聆听一曲余音绕梁的音乐,我家腊八粥的美妙,回味悠长。
后来,我当兵,外出打工,参加工作,喝过天南地北的腊八粥。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奶奶熬的腊八粥最好喝。有好多年,家里人口众多,生产队庄稼欠收,往往寅吃卯粮,吃上顿无下顿,青黄不接。尽管如此,奶奶总是煞费苦心,糠菜半年粮,将干的变为稀的,变着花样煮粥,排遣日子的艰辛。奶奶煮的粥,有野菜,什么苦菜、婆婆丁、车轱辘菜,还有玉米糁粥,甜沫子粥,有着粗粮细作的馨香。更好喝的是奶奶春节期间煮的茶汤。它是将小米轧成面粉在大锅里炒熟之后煮的粥,香喷喷,养人,像市面一度流行的油炒面,令人垂涎。无论如何,从年初开始,奶奶就在潜心准备腊八粥的食料了。主料最好是黄米,无奈之举亦备有小黄米。配料嘛,一旦囊中羞涩,买不起栗子、大枣、葡萄干,也有红芸豆、花豇豆、或者自家杏树的甜杏仁。由此,奶奶的腊八粥,总不会让我们失望,一直是我们的钟鸣鼎食。
奶奶对羽护的孩子满怀希望,言传身教,她的口头禅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出声”“有不可不吃,没有不可强吃!”她的意愿是让每一个子女儿孙做自强自立、不食嗟来之食的人。奶奶的心血有了回报,父亲和叔叔有了工作,后来一个是村支书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受过周总理接见,一个是生产队长成为自治区劳动模范;我三个叔伯哥,一个是大队会计,另外两个分别在平庄西露天煤矿和红旗瓦厂当工人。姑姑姐姐也和男丁一样,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迟暮的奶奶,在家园和田园朝捕晨曦、暮捉晚霞的奶奶,七十五岁辞世之时,却没有惊动子孙。那是个夏天,我在锦山中学读书,家里的人,或在工作岗位,或在生产队挣工分,仅奶奶自己在家,无疾而终。幸亏邻居去借东西,才发现奶奶了无生息,唤来家人,匆匆发丧,使之入土为安。唉,奶奶一生呕心沥血哺育的众多子孙,却大多和我一样,不在她的身边,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年底,我去上坟,祭奠奶奶,羊倌老孔说,你奶奶一生向善,享有善终,是修来的呀。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奶奶走了,再也喝不到她煮的腊八粥了。如今,每每喝腊八粥,便不由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