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放了寒暑假,我就很愿意到湾子去。湾子是土城子镇天宝同大队的一个生产队,我们把那里叫做梁东,是我母亲的娘家。爬上高高的漫甸子,路过一个又一个的营子,后窝铺、水泉梁、馒头沟、杨树园子。过了东营子,下一道长脖子梁,就到了大川。再走过炒米房、广富营子,就到了湾子。那长长的漫甸,是一道巨大的黄土梁。我们在梁西边,姥爷家在梁东边。那时候去湾子,我们说“上梁东”。四十几里的山路,要走四个多小时,一路上真是疲惫不堪。
走在漫甸上远眺,片片白云在蓝天里融化,路边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墨绿墨绿的。远山近水,薄雾蒙蒙。山下的大川里,一条白水九曲八弯,宛若游龙。那里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做裕龙,两岸土地平旷,杨树成行。绿水青山中,一个个村庄掩映在山脚河湾的树林中,恬静而舒适。
湾子,地处这条大川的中下游,下边还有一个村庄叫做河套。川道两边沟壑纵横,水系发达,这里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土地肥沃,特别适合发展农业,由此我竟然想到南泥湾还有河套平原。地标性的东西是村口路边的两棵大榆树,相对着耸立于路两边,下面用石头筑起神坛,被誉为神树。一般的榆树都是低矮弯曲,这两棵榆树却挺拔直立、高入云天。湾子的庄稼最为有名,主要种植玉米和谷子。六月以后,地里的谷子长得旺盛,和人肩膀一样高,一望无际的都是密密实实沉甸甸低着头的谷穗儿,刀切一般整齐。下午,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香气,二舅领我去看谷地,他慢慢走进地里去,只看见一个脑袋露在谷穗儿上面。他站在地边,随意把草帽扔过去,那草帽一定会被谷穗托住,绝对不会掉在地上。二舅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谷子地,自豪的目光,充满了深情、爱意,就像去看自己的孩子!他们那一代的农村人,是真正的庄稼人,他们热爱土地,喜爱庄稼!
北山根儿的山坡上,是一片西瓜地。地里结满了西瓜和香瓜,十里飘香,无比诱人。地边高处有个窝棚,月亮地里,窝棚边点着盘起来的艾蒿绳,冒着烟雾,可以熏蚊子。看瓜的老头儿坐在马扎上,吸着旱烟,摇着蒲扇乘凉。远处是潺潺的水声,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香气。晚饭后,表弟领我去玩儿,那看瓜的老头儿总会到地里转一圈儿,挑选熟透的西瓜和香瓜招待我这个远客。
那时候,我经常听到广播喇叭播放歌曲《洪湖水浪打浪》,唱的是湖北洪湖一带渔民的生活,我脑海浮现的却是湾子的景象。
“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啊。洪湖水呀长呀嘛长又长啊,太阳一出闪呀嘛闪金光啊,共产党的恩情比那东海深,渔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强啊……”
每当听到这难忘的旋律,我就会想起心中那遥远的湾子!湾子,这个与地形地貌相关的地名,在我的记忆里近在眼前,又那么遥不可及。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天边!这里有我童年的好时光,也有我无尽的惆怅。
年前去超市,买了一瓶竹叶青酒,莫名地有一种怀旧感,花五十八元买了一瓶儿。这是山西特产,翠绿色的玻璃瓶,黄色的酒,甜中略有一丝苦,有点儿中药的味道。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去湾子。那天早晨,我表妹和舅妈炒了几盘菜,往火盆里扒上火,放在炕沿边儿,烤得屋里热乎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小桌子上,盘子里的菜,香气诱人、袅袅地冒着热气。我二舅坐在炕头儿,我和表弟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我二舅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儿酒,倒了一壶,放在火盆里烧热。他先给我和表弟倒上酒,再给自己满上。那酒从壶里倒出来,似乎是粘稠的,看起来有蜂王浆的感觉。二舅说这酒是竹叶青,放了好多年了,才会有这样的醇香。我那时候根本不会喝酒,感觉什么酒都是一样的。只有这瓶竹叶青酒,我却喝出了玉液琼浆的感觉,这是我记忆中最好的酒了。那是我二舅珍藏了很长时间,舍不得喝的一瓶酒,是我表姐夫孝敬他老人家的。
在他老人家面前,我谨小慎微,不敢稍有放纵,因此二舅对我有些偏爱,从来没有训斥过我。他吃完饭,就背靠墙蹲坐着抽烟,给我们讲旧社会的往事。晚饭后,还会和我们打几把儿扑克。他脾气很坏,嗓门大,声音高。几个表姐表姐夫,二十多岁、三十大几,假如有什么过错,一言不合,惹怒他老人家,他从来不留情面。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大家连大气也不敢出,谁还敢和他顶嘴呢!
我二舅不识字,为人很威严。他是生产队长,也是旗委委员。那时候农业学大寨,他去大寨参观过。他领导下的湾子就是一面旗帜,是全旗学习的典型。在那个大锅饭的年代,他们生产队粮食亩产量稳居全旗榜首,为国家做了很多贡献。他出去开会全凭脑子记忆,回来开会讲话,会议重点内容几乎一字不差。他最不情愿的最想不通的就是分产到户搞单干,分开单干以后,他每天沉默寡言,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一袋接着一袋。他们那里,在他的领导下,根本不存在混日子,出工不出力的现象,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当年的湾子小队,玉米亩产高达1500斤,谷子大同六号亩产超千斤。每年给国家上缴的公粮超额完成20多万斤!占土城子公社总数的三分之一,被誉为“克旗第二粮库!”当时克旗农业生产的口号是“远学大寨,近学湾子!”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盛夏的傍晚,二姐三姐收工回来,累得满脸汗水,头发打绺儿。摘下草帽,坐在房檐下的石台上歇一会儿,再洗脸吃饭。因为干得好,二舅还给表姐发了日记本、钢笔之类的奖品,鼓励她们学文化。冬季农闲时节,二舅带领大家平整土地,修渠筑坝,以备春耕。他们还挖了机井,天旱的时候,可以抽水浇地。那机井又大又深,简直就是小水库。在他的领导下,湾子集体经济殷实,家家富裕,大家都愿意在一起干。
三十年过去,我二舅早已去世。我品尝着竹叶青酒,味道依旧,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时间在指缝间流逝,我们在时光里慢慢变老,很多曾经同路的人渐行渐远。这些年来,因为奔走生计,境况不好,我也没有勇气去看他们。眼看又是一元复始,渐渐淡去的不止是年味儿,还有那纯真的亲情和友谊!留下来的,只有无尽的乡愁。那里的谷地、机井、神树、西瓜地、石人地,还有二舅家园子里的杏树、苹果树、文冠果。虽然久未造访,那时那地那人却永远留在记忆深处,历久弥新。